那晚从周文澜屋里搜出半张撕毁的账页后,林英就知道有人想陷害陈默。
如今她攥着那张染了雪粒子的纸页,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雪花落在纸角,瞬间洇开成灰斑,像一滴未干的旧泪。
老秤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时,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陈默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可这页纸上的“十一月初八“,分明是陈默替进山打猎的王二柱代笔记账那日,而王二柱……是在初七夜里被狼咬死的。
风从育苗廊的缝隙钻进来,吹得纸页微微颤动,发出枯叶般的“沙沙”声,指尖触到那纸背时,一道细微的压痕硌着指腹,像是谁用指甲反复描摹过。
“活人写死后的账?“老秤爷的旱烟杆在门框上磕了磕,麻鞋碾过满地碎雪,发出细密的“咯吱”声,一股陈年烟草混着松木灰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接过纸页时,枯树皮似的手指先摸了摸纸边的毛茬,粗糙的触感刮过掌心,又凑到鼻尖嗅了嗅,“有股子松烟味儿。”
林英喉结动了动,将纸页往他跟前送了送:“您老看看墨。“她的声音低哑,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凝成薄雾。
老秤爷从裤腰里摸出块黑玉镇纸压平纸页,那玉石冰凉如井水,贴着纸面滑动时发出轻微的“嚓嚓”声。
他指甲盖在“初八“两个字上轻轻一刮,细如星屑的墨粉簌簌落进他掌心,带着微弱的颗粒感,像雪末落在皮肤上。
他掏出火镰“咔嗒”打燃油灯,火星溅起时迸出一点灼热的铁腥味。
把墨粉往灯芯上一撒,火焰“腾”地窜高半寸,黄亮的光突然泛起青晕,映得他脸上沟壑分明,光影跳动间,瞳孔缩成一点寒星。
“噼啪”爆出细碎的响,像是虫子在火中蜷缩、炸裂。
“新墨!“老秤爷的烟杆“咚”地戳在地上,震起一小团雪尘,“县文具厂的'铁松墨'烧出来是蓝火,这墨掺了松烟灰做旧,最多三天前写的。”
他浑浊的眼珠陡然亮起来,像枯井里浮起一点星火,“是谁要害小陈?”
林英没答话,指腹摩挲着纸背那道若有若无的压痕。
三天前……正是周文澜带着县城知青来“指导“育苗的日子。
那天他站在灶台边,袖口校徽在火光下闪了一下,还笑着问:“你们这账本,平时锁哪儿?”他的手无意般拂过陈默的抽屉,指尖在锁扣上停了一瞬。
天刚蒙蒙亮,育苗廊前的老槐树下就挤满了人。
晨风裹着湿土与松针的清冽,扫过人群发梢。
林英让人架起口大铁锅,柴火“噼啪”烧得正旺,沸水腾起的白雾裹着松木香,漫过她肩头,湿漉漉地贴在斗篷上,带着暖意与水汽的重量。
陈默站在人群最前排,手把蓝布衫的衣角攥出了褶子,布料在指间摩擦出细微的“窸窣”声,目光落在那页纸页上,喉结动了动:“英子,这......“
“等会儿就知道了。“林英将纸页用竹夹悬在蒸汽上方。
热气扑在脸上,带着水珠的湿润,纸页边缘渐渐卷曲,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人群里开始窃窃私语,雪窑婆拄着拐棍挤到最前面,木杖点地“笃笃”作响,眯眼盯着纸面:“作孽哟,这是要显灵?“
三柱香的工夫过去,纸背果然浮起淡淡水痕,像是泪痕渗出,墨迹在水汽中缓缓浮现。
老秤爷凑上去,声音发颤:“薯三斤,换药饼二,付寒光米半升......这是王二柱初七晌午在村头换的!“他猛地转头看向陈默,“小陈,你初七给王二柱记的账是不是这个?“
陈默眼眶泛红,用力点头:“是!
我记完他就揣怀里了,说要拿给娃他娘看......“
“有人抄了压痕,改了日期,还敢用陈默的名!“林英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扫过人群里的知青,每一个字都带着霜气,在空气中留下锐利的余响。
“林队长。“一道清亮的男声从后排传来。
周文澜戴着金丝眼镜挤进来,蓝布衫的袖口绣着朵极小的校徽,布料摩擦时发出轻柔的“簌簌”声。
“你用邪术蒸纸,岂非又是迷信?“他推了推眼镜,嘴角挂着笑,镜片反着晨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小豆芽。“林英突然喊了声。
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从人群里钻出来,怀里还抱着半块炭笔,炭粉蹭在手心,黑乎乎的。
林英展开张揉皱的纸,上面是株三叉叶的草,根须盘得像蛇。“你画这断肠草时,见谁采的?“
小豆芽咬着下唇,炭笔在地上快速划拉:西坡松林,穿蓝衫,袖绣校徽。
笔尖与冻土摩擦,发出“嚓嚓”的轻响。
周文澜的手突然顿在眼镜腿上。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袖口,脸色“刷“地白了,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滴在衣领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渍。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周知青的袖子!“几十双眼睛“唰“地扫过去,那枚藏在袖口的校徽在晨光里格外刺眼,像一枚钉进谎言的铁钉。
“我......我是帮队里采草药!“周文澜的声音拔高,带着一丝颤抖,“这能说明什么?“
林英没接话。
她弯腰抄起地上的陶罐,“咔“地摔在青石板上。
碎陶四溅,深褐色的药膏溅得到处都是,混着碎陶片的腥气钻进鼻腔——是酒糟的酸腐味,还有一丝苦涩的草腥。
她掬起一捧药膏,仰头吞了下去,黏腻的膏体滑过喉咙,留下一条灼热的痕迹。
“林英!“陈默扑过来要拉她,却见她已经闭紧眼,喉间起伏剧烈。
体内那汪千年寒潭突然翻涌,清凉的水顺着血脉漫开,像无数细针在胃里游走,把毒液一寸寸缠住、冻结。
她能清晰感觉到,那团灼人的毒正顺着食道往上涌。
“哇!“
一口黑血喷在地上,落地时竟微微蠕动,旋即僵死,像一条被冻毙的小虫,在雪地上凝成墨绿色的残形。
人群瞬间静得能听见雪粒子落地的“簌簌”声,像是天地屏住了呼吸。
“断肠草遇酒糟,化'蛇涎毒',三日内死。“林英擦了擦嘴角,目光像把刀扎进周文澜眼底,“若这都毒不死我,那栽赃的人......“她顿了顿,“该怕了。“
周文澜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额角的汗顺着下巴滴在蓝布衫上,洇开团深色的渍,像一朵溃烂的花。
周文澜被两个民兵架走时还在嘶喊,说要告到县革委会。
人群慢慢散去,陈默蹲在地上,捡起一块沾着药膏的陶片,久久不语。
深夜,育苗廊的热芯井仍在冒淡淡的白气,热流与冷空气交汇,形成一圈圈乳白色的雾环,轻轻浮动。
林英蹲在井边,将真账页和炭画塞进陶罐,裹上防潮的桦树皮,指尖触到树皮的粗粝纹路,带着树脂的微香。
她摸出短刀,在井壁深处刻下一道暗痕,此处岩石密实,冬暖夏凉,百年不腐。
“墨是假的,心是黑的,可地记得。”她轻声道,指尖抚过泥封,泥土的凉意渗入皮肤。
井底忽地泛起一丝幽青微光,像是地脉在低语。
林英猛地抬头,望向三十里外军方勘探点的方向,那里传来沉闷震动,如同巨兽翻身,脚下的土地微微震颤。
她唤来春芽儿,俯身低语:“去告诉栓子,明早挨家挨户说……就说去年冬天,阿黄埋骨头的地方,找到了去年秋天的账。”
春芽儿重重点头,红耳朵一抖一抖地跑远了。
林英立于月下,肩头刀疤隐隐发热。
她抚了抚狼皮斗篷,喃喃道:“有些债,也该清了。”
雪粒子还在下。
她转身回屋时,瞥见井边的青石板上,自己的脚印里积了层薄雪,像朵开得正好的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