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白桦林后颈,像无数细针在扎。
他还跪着,双膝陷进冻土般的雪里,听着警员的脚步声渐远,听着周文澜的骂声被风撕碎,直到最后一点火把的光也被雪幕吞掉,才缓缓抬起头。
寒风裹着冰碴抽在他脸上,刀疤从眉骨斜贯到下颌,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像条蛰伏的蜈蚣,随呼吸微微抽动。
他摸向怀里,指尖触到半块焦黑的纸片,方才救火时,他鬼使神差将周文澜烧到一半的“赤心令”残角塞进了衣领。
展开时,纸片边缘还沾着没烧尽的炭灰,热气早已散尽,只余一股呛人的焦糊味钻入鼻腔。
歪扭的字迹刺得他眼睛生疼:“若事败,焚黑市账册,杀小豆芽灭口。”
“小豆芽……”他喉咙里滚出一声低笑,笑声像锈了的风箱,震得耳膜发麻。
“是我妹的小名。”雪落在他裂开的嘴角,咸腥的血混着雪水渗进领口,舌尖尝到铁锈与冰凉交织的滋味。
周文澜总说他们是“同病相怜的兄弟”,可原来在周组长心里,他连颗棋子都算不上,不过是随时能碾碎的弃子。
他猛地将纸片塞进嘴里,焦糊的纸灰扎得舌尖生疼,齿间咯吱作响。
嚼碎,咽下,喉结滚动时像在吞一块烧红的炭,灼痛一路坠入胃里。
然后他整个人趴伏在雪地上,朝着主井方向爬去。
石阶上结着薄冰,他额头撞上去,血珠立刻渗出来,在雪地里晕开一朵小红花,温热的气息刚冒出来就被冷风扑灭。
育苗廊顶的积雪微微一颤,一道人影静立檐角,正凝望着雪地中那个浑身发抖的男人。
林英站在那里,颈间玉坠贴着皮肤发烫,刚才那股异样的紧迫感终于有了着落。
她指节轻扣猎刀刀柄,听见风中传来微弱的摩擦声,是膝盖在冰面上拖行的声音。
“盯紧,别让他碰着井沿。”她声音像浸了雪水,低得几乎融进风里。
光门守带着三个猎户猫着腰摸过去时,白桦林正扒着井台的青石板,一条腿已经跨了进去。
青石冰冷刺骨,掌心被冻得失去知觉,可他仍死死抠住边缘,指甲缝里嵌进碎冰。
“老黑!按住他腿!”猎户二柱吼了一嗓子,几人扑上去,像按头疯牛似的把白桦林按在雪地里。
他挣扎着踹翻了半块冰溜子,冰碴子溅在林英裤脚上,发出细微的“叮”声,她却半步没动,只垂眼盯着地上那个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呜咽的男人。
“松手。”
猎户们面面相觑,还是松开了手。
白桦林蜷缩成一团,牙齿打颤的声音清晰可闻,呼出的白雾在睫毛上凝成霜花。
林英转身对身侧的阿香道:“去灶房端碗热粥,再把王婶临终那件旧棉袄取来。”
阿香愣了愣:“那是……”
“取来。”林英重复。
片刻后,热粥的香气飘了过来,米粒熬得软烂,表面浮着一层油星,暖意扑在脸上,像久违的人间烟火。
白桦林正盯着自己沾血的手发呆,忽然嗅到这味道,鼻尖一酸。
林英蹲下来,粗瓷碗在掌心冒着微弱的白气。
他本能地缩了缩手,指尖却在触及冷雪时停住。
他怔住了,碗底静静躺着半块发黄的药饼,边缘裂成蛛网状,正是王婶咽气前紧紧攥在手心的那一块。
风忽然停了。
他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不是因为冷。
林英展开旧棉袄,布面粗糙,带着陈年汗味和草药气息。
内衬上的血字在月光下泛着暗褐:“白桦林送药三次,我不恨他。”她的手指轻轻抚过那行字,声音低而沉:
“她不恨你,可你呢?你替周文澜杀人时,可知道你妹妹小芽咳血咳了半个月?可知道她每天蹲在村东头,捡你偷来的‘暖田薯’啃?”
白桦林嘴唇微微颤抖,喉结上下滑动,像条被剖开肚子的鱼。
风卷起棉袄一角,拂过他的手背,仿佛王婶临终前那一声叹息。
良久,他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她说……不恨我?”
“够了!”他突然吼出声,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知道!我半夜摸进地窖偷薯块,她蹲在草垛后等我,冻得直打颤还说‘哥,我不饿’……”
他猛地扯下腰间的铜牌,金属撞击雪地,发出清脆一响,“这是‘赤心会’的信物,入会要割血按印。名单在县城老邮局夹墙里,每月十五有人来取!”
林英接过铜牌,触手一片冰凉,背面刻着“血洗浊世,方见清明”八个小字,刻痕里还凝着半干的血渍,指尖划过时留下淡淡铁腥味。
她捏着铜牌站起身,雪光映得她眉峰冷硬:“清明?你们拿人命当柴烧,就为了给周文澜的疯梦添把火?”
【当晚·知青点】
陈默伏在桌前,将铜牌上的暗纹拓在草纸上,老秤爷叼着旱烟凑过来:“这纹路像黑市的‘寒星码’,我当年守夜时见过。”
他用烟杆点着拓片,“这道弯是‘米’,这道折是‘药’,连起来……”
“寒光米!”陈默突然拍桌,惊得老秤爷的旱烟掉在地上:
“近半年靠山屯卖给县城的寒光米,有三成被低价转卖,换回的却是酒糟和劣质药材!周文澜根本不是要毁我,他是想坐实‘林家药有毒’的谣言,断了咱们的粮道药铺,逼知青回头依附他的‘赤心社’!”
【次日清晨·寒潭边】
林英站在地图前的话犹在耳边:“他不是想救知青……他是想当神。”
寒潭的水在晨光中泛着幽蓝,水面如镜,倒映着灰白的天。
她将铜牌缓缓浸入潭中,潭水无声荡开金纹,像无数条发光的丝线缠上铜牌。
传说祖辈曾言:此水出自地脉深处,能涤秽显真。
老辈人说,冤魂沉潭,碑文自现。
等她取出时,铜牌表面浮起淡淡青光,所有刻痕都清晰得能数清笔画,连血渍的走向也纤毫毕现。
老秤爷摸着胡子笑:“这潭水有门道啊。”
“明日黑市开市,您把这牌子往摊头一摆,就说‘旧会信物,换三斤暖薯’。”林英将铜牌递过去,“有人来认,就是自投罗网;不来……”
“说明他们怕了。”老秤爷接得利落,眼角的皱纹里全是笑,“你是要把窝里的耗子全逼出来咯。”
雪又大了。
林英立在井边,望着铜牌上“血洗浊世”四个字,呵出的白雾模糊了视线。
她摸了摸颈间玉坠,碎片硌得皮肤生疼——这回,她不抓贼,她要让那些藏在阴影里的“神”,自己爬出来见光。
暗巷深处,一块破布突然从墙头上垂下来。
躲在柴垛后的黑影眯起眼,盯着老秤爷摊头那枚泛着青光的铜牌,喉结动了动。
他摸向腰间的绳套,指节捏得发白——这是周组长教他的,对付不听话的人,得先勒断他们的脖子。
袖口露出半截红绳,褪色却未断,那是“赤心社”执法者的标记。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看那牌子!”话音未落,巷口就涌来三三两两的人影,像群闻到血腥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