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远侯老夫人洪映蓉在老宅安顿下来后,望着熟悉的院落,思绪不由飘回二十多年前。
那时她刚嫁入薛家,随夫君回祖宅祭祖,满院的槐花开得正盛,年轻的薛勇淮站在花树下冲她笑,英姿勃发。
“老夫人,热水备好了。”丫鬟轻声唤回她的思绪。
梳洗过后,薛安亲自带着老宅的下人们前来拜见。
这些北地的仆役虽不如京城侯府的下人伶俐,却个个朴实勤快。
洪映蓉细细询问了庄子的收成、佃户的情况,又查看了老宅的账册,直到掌灯时分才歇下。
次日清晨,洪映蓉早早起身,带着女儿薛善秋巡视老宅庄子。
薛善秋自幼长在京城,从未见过北地风光,出了老宅大门,眼前豁然开朗。
“娘亲快看!”薛善秋指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兴奋地拉着母亲的衣袖,“那山怎么这么高?京城最高的景山也不过是个小土丘罢了。”
洪映蓉望着女儿雀跃的样子,不由莞尔:“这还只是小山,你父亲当年带兵镇守的雁门关,那才叫真正的崇山峻岭。”
庄户们见老夫人亲至,纷纷上前问安。
洪映蓉一一询问各家生计,又查看了今年的收成。
薛善秋跟在母亲身后,新奇地看着田间劳作的农人、山坡上吃草的羊群,连空气中飘来的泥土和草木气息都让她觉得新鲜。
“娘亲,这里的风都是甜的。”薛善秋深吸一口气,苍白的脸上难得泛起红晕。
洪映蓉怜爱地替女儿拢了拢披风:“北地天高云淡,确实养人。你父亲常说,这里的风吹一吹,什么烦心事都能吹散。”
正说着,一阵山风掠过,吹乱了薛善秋的发髻。
她也不恼,反而咯咯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洪映蓉望着女儿欢快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不知不觉间,母女二人走到了后山脚下。洪映蓉抬头望去,只见槐树林深处隐约可见一处灰瓦屋顶。
她脚步微顿,若有所思地看了许久。
“娘亲,那是什么地方?”薛善秋好奇地问。
“是处废弃的柴房。”洪映蓉目光带着疑惑,总感觉柴房内像是有人居住。
洪映蓉望着那灰瓦屋顶,心中莫名升起一丝异样。她正欲迈步上前,身后突然传来薛安的声音:
“老夫人,这柴房有年头没住人了,怕是有蛇虫鼠蚁,您与小姐还是别靠近的为好。”
洪映蓉回头,见薛安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额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是,善秋身子弱,不该去这些地方。”说着,便牵着女儿转身离开。
槐树林中,柴房的窗纸被轻轻挑开一角。
薛勇淮独臂撑着窗棂,目不转睛地望着妻子和女儿远去的背影。
三年不见,映蓉鬓边已生华发,善秋也出落得亭亭玉立,只是脸色仍显苍白。
一滴热泪砸在窗台上,溅起细小的尘埃,这位曾经叱咤沙场的铁血将军,此刻却像个孩子般无声落泪。
副将梁永轻叹一声,递上一方粗布帕子:“侯爷,老夫人不是不明事理之人。这几年京中动向我们都清楚,世子爷能迷途知返、浪子回头,全靠老夫人教导有方啊。”
薛勇淮用左手抹了把脸,粗粝的掌心擦得脸颊生疼:“我知道...我都知道...”
梁永继续劝道:“如今朝局诡谲,世子爷在朝中处境艰难。若老夫人知道您还在世,定会想方设法为您讨个公道。”
“别说了。”薛勇淮猛地转身,空荡荡的右袖管在风中晃动,“大局为重。”
窗外,薛勇淮却仍望着那个方向,洪映蓉和薛善秋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林间小径。
洪映蓉回到正院后,站在廊下望着祠堂方向出神,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她绛紫色的裙裾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薛安明日准备祭品,开宗祠祭祖。”
管事闻言,垂首:“老夫人说的是,在下这就去准备。”
“要三牲祭礼,再备些时令鲜果。”洪映蓉细细嘱咐着,“我记得祠堂东墙的瓦片有些松动,趁着这几日天好,让人修一修。”
“是,老夫人。”薛安躬身应着,眼角余光却不自觉地瞟向后山方向。
洪映蓉忽然话锋一转:“对了,我记得侯爷生前最爱用松烟墨,祠堂里的笔墨也该换新的了。”
薛安喉结滚动,声音有些发紧:“老夫人放心,侯爷用惯的东西,在下都仔细收着呢。”
当夜,薛安独自来到后山柴房。月光透过窗棂,照见薛勇淮正在灯下擦拭一把佩剑。
“侯爷。”薛安低声道,“老夫人明日要开祠堂祭祖。”
擦拭剑身的手微微一顿,薛勇淮抬头,独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去准备吧。”良久,薛勇淮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按老夫人的意思办。”
次日清晨,薛安领着下人们将祠堂内外打扫得一尘不染。
三牲祭品摆得整整齐齐,新换的松烟墨散发着淡淡的松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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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时将至,洪映蓉换上一袭素色衣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簪。
薛善秋也穿着素净,乖巧地跟在母亲身后。
“开祠——”
随着薛安一声长喝,沉重的祠堂大门缓缓开启。
阳光斜斜地照进去,将列祖列宗的牌位映得发亮。
洪映蓉的目光却径直落在最前排那个牌位上——“显考薛公讳勇淮之灵位”。
她缓步上前,指尖轻轻抚过牌位上的刻字,忽然蹙起眉头,这字迹,为何如此眼熟?
“娘亲?”薛善秋担忧地唤道。
洪映蓉收回思绪,点燃三炷清香,青烟袅袅升起时。
薛善秋轻轻提起裙摆,随着母亲一同跪在蒲团上。
“跪——”薛安的声音在祠堂内回荡。
洪映蓉双手合十,缓缓俯身行礼。
薛善秋学着母亲的样子,额头轻触蒲团。
“兴远侯府第七代孙媳洪氏,携女善秋,叩见列祖列宗。”洪映蓉的声音沉稳而庄重。
薛善秋悄悄抬眼,看见母亲挺直的背影在香烟中显得格外单薄,她忽然想起父亲生前最爱摸她的头,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总是温暖而有力。
“再拜——”
母女二人再次俯身。
“三拜——”
当洪映蓉第三次叩首时,一滴泪水无声地落在蒲团上。
“娘亲?”薛善秋轻声唤道。
洪映蓉却恍若未闻,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薛勇淮第一次带她来祭祖时的情景。
祠堂外忽然刮起一阵山风,吹得门扉咯吱作响。
薛善秋莫名打了个寒颤,却见母亲缓缓直起身子,唇角竟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洪映蓉轻声道,“给你父亲上炷香吧。”
薛善秋乖巧地接过线香,在父亲灵位前恭敬地拜了三拜。
洪映蓉站在整墙的牌位前,香烟缭绕中她的身影,突然她猛地转身,手指直指丈夫薛勇淮的牌位,眼中寒光乍现:
“薛安!”她的声音如金玉相击,在祠堂内回荡。
“想不到在列祖列宗面前,你们还敢这般演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