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远侯府北地祖宅的朱漆大门,在晨光中泛着暗红光泽,薛安攥着信纸的手指微微发颤。
老夫人要回来的消息像一粒火星,点燃了整个老宅沉寂多年的生机。
“东厢房的窗纱全换成雨过天青色,老夫人最爱这个颜色。”薛安疾步穿过回廊,青砖地上的露水沾湿了他的布鞋。
“后厨备好松仁茯苓糕的材料没有?老夫人爱吃甜烂的糕点。”
小厮们抱着锦缎被褥穿梭在庭院里,惊起了檐下栖息的燕子。
薛安抬头望了望后山方向,那片掩映在槐树林里的灰瓦屋顶若隐若现。
他忽然停下脚步,从怀中摸出把黄铜钥匙递给心腹:“去柴屋送些新蒸的枣糕,别声张。”
老宅后山的柴屋掩在槐树林深处,灰瓦屋顶看似破败,细看却能发现新补的茅草整齐密实。
墙壁用黄泥重新抹过裂缝,檐下排水沟挖得又深又直,连最急的夏雨也渗不进半分。
屋内土炕上,五十上下的男子盘腿而坐。
粗布短打裹着魁梧身躯,衣领处露出古铜色的脖颈,他低眉削着木块,腕骨凸起如铁铸的山峦。
虽作农家打扮,那挺直的脊背却似丈量过千军万马的旗杆,连垂落的发丝都透着刀剑淬火后的冷硬。
四五个汉子散坐四周,粗布衣裳绷在鼓胀的肩臂上。
有人擦拭猎弓,骨节分明的手稳如握着重弩机括;有人倚墙假寐,胸膛起伏间隐约可见旧甲磨出的茧痕。
秋阳透过窗纸,在他们眉弓投下刀削般的阴影,恍若当年烽火台上了望的轮廓。
刀刃划过榆木的沙沙声里,忽然混进了院外三长两短的鸟鸣。
炕边几个“庄稼汉”同时绷直了脊背,有人无声地按住了腰间。
“是送饭的。”
男人头也不抬,阳光从窗棂斜射进来,照见他虎口处一道陈年箭疤,蜿蜒如蜈蚣。
薛安的心腹放下食盒时,注意到柴屋地面有新鲜的拖痕。
墙角那堆看似杂乱的茅草,实则整整齐齐码成便于取用的形状。
他假装没看见炕席下露出的半截刀鞘,只低声道:“安管事让问,弓弦可还趁手?”
“一切都好,不用费心。”
靠近门口席地而坐的汉子起身,拎起搁在门外的食盒。
掀开盖子,热气裹着肉香扑面而来——熬得入味的酱牛肉,清炒时蔬还泛着油光,面馍蒸得蓬松雪白,另有个描金漆盒盛着松仁茯苓糕。
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炕上。炕上的中年男子终于搁下削到一半的木哨。
“大家吃吧。”声音沉得像磨刀石上的钝响,“给我那块糕就行了。”
梁勇立即拣了几块最软糯的糕点,双手捧着粗陶碗递上。
阳光忽然斜照进来,映出老侯爷抬起左臂时,右侧空荡荡的袖管,那里本该有只挽过铁胎弓的手,如今只剩半截断臂轮廓,随着动作在粗布下若隐若现。
“侯爷先用些甜的。”梁勇喉结动了动,手捧食盒。
三年前西戎边境那场大捷恍如昨日,凯旋途中漫天箭雨却来自大乾制式的弩机。
老侯爷为救亲兵挡下毒箭时,谁都没料到箭头淬的竟是腐骨散。
薛勇淮就着左手咬了口茯苓糕,甜腻滋味在舌尖化开。
当年军医锯断他右臂时,梁勇这几个心腹就在帐外磨刀,不是对着敌人,而是对着送来密旨的监军。
后来那场“全军覆没”的大火,烧焦的尸首穿着侯爷铠甲,怀里还揣着半枚虎符。
整个大乾都不知道,战死的薛勇淮竟然就假死藏身在自家祖宅中。
当日西戎一战,兴远军大获全胜,原本以为能顺利班师回朝,没想到竟中了暗算。
老侯爷一条手臂被毒箭所伤,不得不截肢保命,几个心腹将领当即决定假死逃脱,以免再遭毒手。
“老侯爷,”梁勇终究没忍住,粗糙的手指捏紧了碗沿,“为何不告诉老夫人您还在世?”
话一出口,柴屋里削木声、咀嚼声都停了。
薛勇淮左手捏着的半块茯苓糕碎在掌心,甜腻的香气混着木屑味在空气里凝固。
梁勇喉头滚动,“这两年,老夫人独自撑着侯府门楣,几位公子小姐都有了出息归宿。”
薛勇淮空荡的右袖管无风自动,左手指节捏得青白。
"她若知道我是遭人暗算,定会去敲登闻鼓。到时候元初在朝中如何自处?善秋那丫头还病着……”
柴屋角落传来压抑的哽咽。当年跟着老侯爷冲锋的百战老兵,此刻把脸埋进生满老茧的掌心里。
薛勇淮望向窗外祖宅方向:“活着的人,得学会当个死人。”
正午的日头正毒,老宅门前的青石板上蒸腾起袅袅热浪。
薛安领着全府仆役跪在影壁前,汗水顺着脖颈滑进衣领也无人敢动。远处传来銮铃脆响时,老管家后背的衣裳已湿透大半。
“来了!”小厮从了望台飞奔而下,惊飞了槐树上栖着的乌鸦。
老夫人洪映蓉端坐车内,绛紫色裙裾纹丝不动,唯有腕间那对羊脂玉镯随着马车轻晃,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恭迎老夫人回府!”
山呼声中,薛善秋先从侧厢探出身来。素白罗裙衬得她愈发清瘦,腰间禁步上的翡翠坠子却鲜亮得扎眼。
她搭着丫鬟的手正要下车,忽听得后山传来一声鹧鸪啼叫,惊得差点踩空。
“当心。”
洪映蓉不知何时已立在车辕上,右手稳稳扶住女儿,左手却死死攥着串佛珠。
她目光扫过跪了满地的仆人,在某处微微一顿,薛安衣摆沾着几片新鲜的槐叶,鞋底还粘着后山特有的红泥。
“都起来吧。”老夫人声音不疾不徐,却在迈过门槛时突然驻足。
薛安正要应声,却见老夫人已转向西侧厢房:“善秋的屋子可曾熏过艾草?她闻不得霉味。”
话音未落,后山忽然惊起一群飞鸟,扑棱棱的振翅声里,洪映蓉的佛珠“啪”地断了一颗,白玉珠子滚进石缝,正落在当年老侯爷亲手栽的罗汉松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