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沈烬已随楚昭踏入宣政殿。
她袖中攥着半块冰魄玉,凉意顺着掌心往血脉里钻——这是昨夜替南宫烬逼出蛊毒时,从他后颈取出的残蛊,此刻正滋滋灼烧着玉面,像在提醒她神殿外那道逆着月光的身影。
丹墀下三百官员的朝服如暗潮涌动,金漆蟠龙柱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楚昭站在御阶下,玄色王袍垂落如渊,沈烬立在他侧后方半步,目光扫过首排的魏景明、柳怀安,最后落在殿角抱刀的赵敬之身上——他腰间的玄铁令牌正随着呼吸轻撞朝服,那是十年前楚昭替他挡下刺客时留下的旧伤,此刻倒像根刺,扎得沈烬眉心发紧。
"殿下归来,正是安定民心、重整朝纲之时。"魏景明率先出列,朝笏举过眉峰,"边关八百里加急,粮草仅够支撑七日。
臣恳请拨内帑三十万两,由兵部与户部协同督办。"他袖中露出半角奏折,边角被反复翻看得起了毛边,显然连夜赶制。
楚昭伸手接过,指节叩了叩奏折封皮:"三日内落实。"声音沉得像敲在青铜鼎上,惊得阶下几位新官的朝珠都晃了晃。
"操之过急了吧?"
柳怀安从文官堆里踱出来,蟒纹补子在走动间翻起暗金波浪。
他抚着三缕长须,眼角的笑纹里浸着冰碴:"殿下离京三月,归来便定军国大事,倒像是生怕旁人不知......"他突然顿住,目光似有若无扫过沈烬腰间的赤玉凤佩,"西域那座燃了七日的鬼火神殿。"
满朝哗然。
几个胆小的官员下意识后退半步,撞得朝笏叮当响。
赵敬之的玄铁令牌撞得更急了,他垂眼盯着自己靴尖,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出声。
沈烬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能感觉到血脉里的烬火在翻涌——柳怀安故意将"鬼火"二字咬得极重,分明是要坐实楚昭被异术控制的谣言。
可更让她警惕的是左侧第三排——李御史的朝服下摆正微微发颤,他捏着朝笏的指节泛白,连鬓角的汗都来不及擦。
"丞相这是在质疑本殿的清誉?"楚昭转身,目光如淬了霜的剑,"还是说......"他忽然笑了,极淡的笑,"你更在意本殿在西域查到的,某些官员私扣军粮、勾结黑煞的证据?"
柳怀安的须尾抖了抖。
他身后的户部侍郎突然咳嗽起来,声音又急又闷,像是要把肺咳出来。
沈烬注意到那侍郎的靴底沾着星点泥渍——和昨日她在宫墙后发现的、通往暗室的脚印一模一样。
"殿下说笑了。"柳怀安的笑纹更深了,"臣只是替陛下忧心。"他抬手指向殿外,"您看,连日阴云不散,这朝会的时辰都比往日暗了三分......"
话音未落,一道金光突然劈开云层。
沈烬眯起眼——是影七。
他扮作送茶的小太监,端着鎏金茶盘从偏门进来,茶盏相撞的脆响里,混着极轻的蜂鸣。
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黑煞的密信已截获,李御史今早去过城南破庙。
楚昭的指尖在袖中动了动。
沈烬知道,那是他在摩挲袖中那方藏着前朝密诏的丝帕。
她的烬火突然烫得厉害,冰魄玉在袖中发出"咔"的轻响——诅咒又在反噬了。
可她盯着柳怀安腰间晃动的墨玉扳指,那上面的云纹与黑煞尊主宽袖上的暗纹,竟有七分相似。
"丞相既然替陛下忧心......"楚昭的声音突然低了,像雪夜里压断松枝的重,"不妨说说,你昨日亥时三刻,为何要见那个从西域跟着我们回来的灰衣人?"
柳怀安的脸色骤变。
他身后的户部侍郎猛地捂住嘴,却还是溢出半声惊呼。
赵敬之的玄铁令牌"当啷"砸在地上,他慌忙弯腰去捡,发顶的乌纱却歪了,露出额角一道新伤——和神殿外亡灵蛊兵指甲的形状,分毫不差。
沈烬的目光扫过整个大殿。
李御史的朝服下摆不再颤抖了,他正用袖口拼命擦拭鬓角的汗,可越擦越多,几乎要滴进朝冠里。
而在殿梁阴影处,影七的茶盘已经放下,他垂着头退向廊下,腰间的短刃在金光里闪了闪,像在说:鱼,要上钩了。
"本殿在西域,确实见了些了不得的东西。"楚昭向前半步,玄色王袍带起一阵风,将柳怀安的蟒纹补子吹得猎猎作响,"比如......"他忽然转头看向沈烬,目光软了一瞬,"有人藏在暗处,想毁我朝根基。"
沈烬摸向腰间的赤玉凤佩。
那是楚昭昨日在马车上塞给她的,说是前朝皇后的旧物,能镇烬火。
此刻玉佩贴着小腹,凉意顺着血脉往上爬,正好压下翻涌的灼痛。
她望着柳怀安青白的脸,突然笑了——这老匹夫大概不知道,他派去神殿的亡灵蛊兵,临死前吐的黑血里,还留着半枚带他私印的碎玉。
殿外的云又聚了。柳怀安张了张嘴,却被楚昭抬手止住。
"边关粮草,三日内必到。"楚昭的声音像定在青铜上的铭文,"至于其他......"他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李御史发颤的指尖上,"本殿自会给各位一个交代。"
沈烬看着丹墀下此起彼伏的叩拜,听着"殿下圣明"的山呼,忽然想起昨夜南宫烬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眼底那滴泪。
她攥紧袖中的冰魄玉,残蛊灼烧的痛意里,模模糊糊浮出个计划——等朝会散了,她要让影七跟着李御史去城南破庙,要让柳怀安的每笔账都见光,要让黑煞尊主的手,从楚国朝堂上,一根一根,被斩断。
"若丞相不信......"楚昭的声音突然顿住。
沈烬抬头。
他正望着殿外翻涌的阴云,目光沉得像要望穿九重宫阙。
风卷着龙涎香扑进来,模糊了他的下半句,但沈烬知道——这局,才刚刚开始。
楚昭话音未落,柳怀安的蟒纹补子便跟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翻涌如浪。
他捏着朝笏的指节泛出青白,指腹在雕花木纹上碾出红痕——监察使一旦设立,原本由丞相府兼管的六部核查权便要被剥离,这分明是要将他架空在权力之外。
"殿下......"柳怀安的声音发涩,刚要开口,却见魏景明已跨前半步,朝笏叩得丹墀咚咚响:"臣以为此议大善!
监察使直属殿下,必能斩断贪腐毒瘤。"他眼底泛着热意,十年前随先皇北征时的锐气从眼角细纹里钻出来——这是他等了三年的机会,终于能替被柳党构陷的老部下们讨回公道。
沈烬立在朱漆屏风后,指尖摩挲着屏风上的缠枝莲纹。
她的目光穿过镂空花格,落在殿外垂花门处——个着青布短打的小吏正抱着账本往柳府方向疾走,袖口鼓出不自然的弧度,像是藏着卷起来的信笺。
"影七。"她低唤一声,声音轻得像落在铜鹤香炉上的灰。
暗处传来极轻的衣料摩擦声,影七的身影从屏风侧后方浮出来,面无表情垂首。
沈烬抬手指了指那小吏:"跟上他,取他怀中物。"
影七的瞳孔微微收缩,喉结动了动,最终只低应一声"是",便猫着腰钻进廊下阴影。
他的青衫与宫墙灰砖融为一体,连檐角铜铃被风撞响时,都没惊起半片衣角。
殿内,楚昭已转向赵敬之:"封锁宫门。"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铁,"未得本殿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赵敬之的玄铁令牌"当啷"撞在朝服上,他猛地抬头,额角新伤在晨光里泛着红:"遵令。"话音未落,人已大步跨出殿门,腰间佩刀带起的风卷得阶下菊花东倒西歪——十年前替楚昭挡刀时,他也是这样利落的步子。
沈烬望着赵敬之的背影,突然轻笑一声。
她抚着腰间赤玉凤佩,凉意顺着掌心爬进血脉,将翻涌的烬火压成细流:"不如趁此良机,请诸位大人将心腹亲信名册交予监察使备案。"她走出屏风,赤金步摇在鬓边轻晃,"如今局势波谲云诡,若有内鬼......"她顿住,目光扫过李御史泛白的指节,"总得多几分防备。"
丹墀下霎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李御史正用朝笏掩着半张脸,听见"名册"二字,指尖猛地一颤,朝笏差点砸在脚面上。
他慌忙弯腰去扶,却见沈烬的绣鞋已停在他面前——那鞋尖上绣的并蒂莲,正对着他靴底沾的星点泥渍,和昨日宫墙后暗室的脚印分毫不差。
"李大人可是不舒服?"沈烬垂眸,声音甜得像浸了蜜,"要不先交了名册,让太医院来瞧瞧?"
李御史的冷汗顺着后颈流进衣领,他勉强扯出个笑:"王妃多虑了,下官这就......"话未说完,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影七的青衫沾着草屑,他单膝跪在楚昭面前,掌心摊着半卷染了泥的黄绢。
沈烬凑近一看,绢上赫然盖着楚昭的蟠龙印——正是伪造的调兵令,要调禁军三营今夜子时在玄武门集结。
楚昭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他捏着调兵令的指尖发颤,玄色王袍下的手指却悄悄勾住沈烬的小指——这是他们约定的"稳住"暗号。
"好手段。"他突然笑了,笑声像碎冰撞在玉壶里,"调禁军围宫,再栽赃本殿谋逆......"他抬眼扫过柳怀安青白的脸,"不知是哪位大人,急着要给黑煞尊主递投名状?"
柳怀安踉跄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礼部尚书身上。
那尚书被撞得直皱眉,却也不敢出声——谁都看见柳怀安腰间的墨玉扳指,此刻正泛着不正常的青灰,和黑煞尊主宽袖上的云纹暗记,像极了。
"殿下明鉴!"柳怀安噗通跪地,额头磕得丹墀咚咚响,"臣对陛下忠心可鉴......"
"忠心?"沈烬打断他,指尖绕着赤金步摇上的流苏,"那李大人靴底的泥,和柳府后园那片新翻的土,怎么会一个颜色?"她转向李御史,"还有,昨夜亥时三刻,你在城南破庙见的灰衣人,怀里是不是也揣着这样的调兵令?"
李御史的膝盖一软,直接瘫坐在地。
他望着沈烬袖中露出半截的冰魄玉——那上面还沾着他昨夜与灰衣人交易时,被残蛊灼烧的焦痕,终于泄了底气:"是柳相......他说只要助黑煞尊主......"
"够了!"楚昭一声断喝,震得殿角铜鹤嘴里的香灰簌簌往下掉,"赵敬之,将二人押入天牢。"他转向魏景明,"监察使即刻上任,今夜子时前,各部名册必须呈到本殿案头。"
魏景明用力点头,朝服下的手悄悄攥成拳——他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三千六百个日夜。
暮色漫进宣政殿时,影七的身影又出现在沈烬窗前。
他的衣襟沾着血,却笑得像只偷到鱼的猫,掌心摊着半片烧焦的信笺:"在柳府暗室找到的,刚要烧就被截下了。"
沈烬借着烛火看那残片,上面的字迹还带着焦糊味:"待子时三刻,宫门自启,迎尊主入内。"她的指尖猛地掐进信笺,将"尊主"二字揉成碎片。
"他们打算今晚动手。"她望向窗外渐浓的夜色,赤玉凤佩在胸前发烫——这是烬火在预警,也是诅咒在提醒。
子时将近,皇宫深处却异常安静。
沈烬站在偏殿窗前,望着月亮爬过东角楼的飞檐,听着远处更夫敲过三更。
风卷着龙涎香扑来,她忽然听见宫墙外传来说话声,模糊的"尊主"二字被风撕碎,却像根刺,扎得她后颈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