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一揽芳华 >  第43章

基层法院人少案多,立案后要排到一个月以后才能开庭,薛芳华和蒋碧云说明了缘由,便决定提前带陶念娣出门了。这一次她们做好了远行的准备,给新车加足了油,打算从扬州出发,环游大半个中国,陶念娣特意把上海定为最后一站。由于她还没拿到驾照,薛芳华便开车走国道,开了数百公里才到达成都。两人到达新都桥以后,陶念娣便出现了轻微的高原反应,薛芳华提议在此休息两晚,但陶念娣坚持要继续行程,第二天傍晚,两人到达了黑石城。从黑石城可以眺望整个贡嘎雪山,但道路崎岖难行。相传黑石城是三百年前部落征战的要塞,如今城墙业已坍圮,只余荒凉废墟。广袤的高原草甸上耸立着黑色的玛尼堆,是早年修行的喇嘛背石垒砌而成。风卷起高台上朽坏的经幡,六字箴言依稀可辨。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天穹辽阔,白云如潮涌动,在雪山顶上投下炫目的云影。两人沿着雄伟的山峰攀爬,跨过一个又一个幽深的河谷,穿过一个又一个河流旁的村落。皑皑雪山在齐天雾海之上连绵起伏,冰川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蓝绿色,与蓝宝石般的冰蚀湖交相辉映,只有雄鹰在苍蓝的天空中盘旋鸣叫,当她们穿越草场,就能看到成群的藏羚羊占满山坡,甚至不见边际。河谷两岸山石峥嵘,断壁如刀削般静立,河流咆哮着从深谷中倾泻而过,岩石周围浪头激涌,飞泉流瀑。

薛芳华原本担心陶念娣的身体状况,但陶念娣完全沉浸在壮美的自然风光中,眼中的悒郁之色逐渐消失,远离了家乡,和热情的“驴友”打交道,总能让她疏散心结。前往LS的路上经常遇到一路朝拜的信徒,人人尘灰覆面,沿着道路三步一磕,直至圣城朝佛。陶念娣带了一个素描本,一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薛芳华好奇地问道:“你在画什么?”

“这一路都开着格桑花,我想把它们的样子画下来,带回去做成绒花。”陶念娣解释道,“上次我和沈老师沟通以后,都觉得可以把绒花的制作工艺和别的元素结合,我上次见到一幅画就做得很漂亮。”

展览会上还有绒花做成的团扇,绒花和苏绣结合的画,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绒花做成的礼服,柔软若雪般的绒花被塑造成孔雀造型,裙摆透明薄纱上手绘并刺绣飘零的紫藤,胸部的绒花造型和腰部的孔雀尾巴用了上千根绒条,但成品效果非常惊艳,行走间行云流水,白色的孔雀立于碧水之间,有如人间仙境临世。

薛芳华以前一直以为绒花只能用来作为发饰搭配汉服,在展览会上不由大开眼界。在场的许多作品都是结合了多种元素,因此参观了展览会以后,陶念娣就动了创新的念头,经常深夜还在工作室里写写画画。在路上玩耍的时候,陶念娣都没有忘记买下路上的精巧工艺品,有美丽的花朵和元素,便拍下来作为素材,她一路走一路画,素描本很快都画不下了。

“这有什么难的,我去给你摘些花过来。”薛芳华从车上跳下来,草原上开满漫山遍野的格桑花,开得如火如荼,犹如浓烈的瀑布从山顶一泻而下,花朵赤如绛玉,花心艳若烈火,开得过于荼蘼,连花都像有了淤伤。薛芳华摘了一大捧格桑花抱在怀里,她的步履轻快,浑身散发着勃勃生机,仿佛还是当年无忧无虑的少女。她抱着满满一捧杜鹃花回来,献宝似的塞给陶念娣:“给你的。”

她把脸埋进丝绸般的花瓣中,嗅到了幽幽暗香。她找了一个空瓶子,把格桑花装进去,薛芳华在她身边坐下,笑着说道:“相传格桑是拯救了藏民的活佛留下的救命草,在藏语里是幸福和希望的意思,关于这种花还有一个传说呢。”

“什么传说?”

“很久以前,所有的花都是同一个妈妈的女儿,格桑花和雪莲花曾经是一对孪生姐妹,后来因性格不同分道扬镳,雪莲花选择了喜马拉雅山。格桑花前往山顶去探望姐妹时,却发现雪莲花已经被冰雪覆盖,不见踪影,伤心的格桑花便留在了雪原上,永远陪着姐妹。”

陶念娣默默捻着手中的格桑花,薛芳华看到她的神情,便知道她想起了那位早逝的姐姐陶瑾。当天晚上,薛芳华把自己的小说打开,用阅读功能念给了她听。薛芳华最近一直没空专心码字,但后续的大纲已经写好了,王芍后来又投入北伐战争,并在九一八事变后加入了八路军,随军北上,来到了抗日根据地,但她终究没能看到黎明的曙光,就倒在了抗战胜利之前,王琼则在生下一儿一女后,丈夫被征兵的拉走,再无音信,父母相继病逝,她在战乱中靠做绒花艰难地抚养子女,同时为游击队提供掩护,成为了游击队的秘密通信站。抗战胜利的那一天,她牵着两个孩子站在久违的小院门口,不禁泪如雨下。

陶念娣一直靠在床上,安静地听她讲,眼中蒙了薄薄一层雾。等到她讲完以后,才抬手擦了擦眼角:“这个故事的后续呢?”

“没了,我写到这里就结束了。”

“你能改一改结局吗?我希望姐姐能活着,姐妹两老了以后,可以一边做绒花,一边闲聊着以前的事。”

薛芳华静了片刻,笑道:“好,我这就改。”

她们在LS逗留了四日,随后又去了林芝,一路途径甘肃和陕西,去看了敦煌石窟和兵马俑,住过窑洞,又去了洛阳看牡丹花展,每到一处,她们就录下视频发到网上,薛芳华还给陶念娣注册了自媒体账号,很快就有不少人涌入留言,陶念娣也收到了许多私信,她们的粉丝一路递增,时常有粉丝邀请她们到家中做客,这令陶念娣欣喜不已。旅途的最后一站,在回扬州之前她们终于来到了上海。这时已经是初冬时节了,薛芳华带着陶念娣回到了自己的母校。她的母校位于上海杨浦的主城区,邯郸的老校区已经有百年历史,朱红色的大门背后是**的铜像。此时学校里的树木叶片都已经变黄,学生围着围巾三三两两地从教学楼里走出来,陶念娣一路走一路看,眼神里满是羡慕。

“真好啊,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学校,校区怎么这么大?走了半天都走不到头。”陶念娣环顾四周,忍不住问道,薛芳华笑道:“本部的校区已经十分老旧了,江湾的新校区才漂亮呢,跟欧洲的公园一样,我们都管它叫江湾大草原。”

“你以前就是在这里读书吗?这里真是个学习的好地方。”

“我平时在学校都是教室食堂和宿舍三点一线,倒真没怎么逛过学校。来都来了,我就带你好好逛逛吧。”

校园里松柏参天,翠竹载道,柳暗花明的尽头,正是著名的两座“园中园”——燕园和曦园。燕园深处,能看见一座白柱红瓦的四角尖顶小亭,亭边的石头上题了“世纪钟”三个飘逸的大字,亭中悬挂着一口铜铸大钟,钟上写着“日月光华,旦复旦兮”的篆书。

燕园前身是一座私人别墅,据说是因为燕园曾经历王姓、谢姓两位主人。“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陶念娣走累了,正想找个地方歇歇,却看到薛芳华停下脚步,朝来人微微鞠躬:“季老师。”

陶念娣回过头,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站在身后,手里还抱着教案,看到薛芳华便面露惊喜:“小薛,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刚回,我外婆出来旅游,我正好带她到我的母校看看。您最近怎么样?”

“我嘛,还是老样子。既然难得回来一趟,如果你有空的话,就跟我去坐坐吧。”

恩师相邀,薛芳华也不好拒绝。陶念娣见状便提出自己单独在学校里走走,让薛芳华跟着他来到了光华楼的星空咖啡厅。此时正是下午上课的时候,咖啡厅里只有赶功课的学生。季卫东要了三杯饮料,随口问道:“你现在还在中金上班吗?”

“不,我辞职了。”薛芳华怔了一怔,老老实实地说道,“中金的工作压力太大,我的身体实在受不了了。”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回扬州创业了。”

“也好。”季卫东怔了一怔,才回答道,“工作毕竟不是生活的第一位,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前些日子的同学聚会你没有来,除了方妍,也没人联系的上你,我还担心你出了什么事呢。”

“抱歉,我之前家里出了一些事,所以没来得及去,但我心里一直惦记着母校的老师和同学。”薛芳华问道,“大家最近都在做什么?”

“是啊,让我想想,佳慧如今跳了槽,在陆家嘴一家外所做非诉业务,恺文还在原来那家央企当财务,现在已经升成了主管了,书扬辞职回校读博了,打算留校从教。”季卫东半开玩笑地问道,“你有没有打算回来读博?”

“还是算了吧,搞学术研究要沉下心来,我不是那块料。”薛芳华苦笑道。季卫东叹道:“我门下四个学生就数你最刻苦,当时也是你拿到了最多的offer,我原本以为你会在上海扎根呢。”

“我喜欢上海,但我不适合这里。”薛芳华的目光飘向窗外,“我现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虽然挣得没有以前多,但心里更踏实,日子也过得充实多了。原来在上海整天都在忙,但只要一歇下来就觉得无比空虚。”

“你找到了合适的路就好。”

“但我……”薛芳华忍不住说道,“老师,您不劝我吗?我读了这么多年书,最后跑到乡下创业,是不是在浪费我的努力?”

“你选择我们学校,难道就只是为了找份好工作吗?”季卫东看出她心里的顾虑,温柔地说道,“你记得我当时在课堂上常说的话吗?‘自由而无用’是我们引以为傲的灵魂,大学的‘有用’在于‘大用’,大学给你的不只是一张文凭,也不意味着文凭的效用要立刻‘变现’,等你年纪再大一些就会明白,你在学生时代的付出终将受益终生。”

薛芳华咀嚼着他的话,陷入了沉思。季卫东拍了拍她的手背:“适合自己的路才是最好。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创业,就坚持走下去吧。”

季卫东晚些时候还有课,聊完就走了,薛芳华独自在咖啡厅里坐到了傍晚。她平时虽然常来光华楼,但这是她第一次发觉夕阳如此美丽。从星空咖啡厅可以看到温柔瑰丽的夕阳,变化万千的流云,光华楼很大,年轻的学子络绎不绝地穿梭其间,薛芳华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腋下夹着书本,匆匆穿过楼梯间,那时的她满眼都是绩点保研和实习,根本无暇停下来欣赏风景。但和公司不同,母校是她的第二个家,在她最彷徨的时代,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归宿。

陶念娣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薛芳华独自坐在光华楼前面的草坪上,拿一根狗尾巴草逗着猫。她扎了一个丸子头,穿着粉色卫衣,看上去和周围的学生一样,姿态和神情都十分放松。橘猫长得油光水滑,宛如一只圆润的煤气罐,但丝毫不影响它的灵活性,陶念娣走过来问道:“你的老师走了?”

“嗯,季老师晚上还有课,等他有空了,我再腾出时间请他吃顿饭。”

“这猫跟我们家的大黄很像啊。”陶念娣从她怀里接过猫,薛芳华笑道,“当然,它可是校草,每年迷倒万千少女。对吧,叮当?”

叮当喵喵叫着从她怀里跳下来,扭动着肥嘟嘟的小屁股跑向另一个女生,薛芳华望着晚霞,突然感慨道:“我第一次发现,我们学校原来这么漂亮啊。”

“是吧?”

“等春天樱花开了,我再带你来曦园看樱花吧,到时候咱们还可以去江湾大草原跑跑步,去湖边散散心。”

当天晚上,薛芳华带陶念娣去了陆家嘴。时隔一年,她再度回到熟悉的工作地点,不由恍如隔世。黄浦江依然滔滔奔流,外滩上依然灯光璀璨,由于公司不让外人进去,她们只能在外面合了影,便去了东方明珠,搭乘电梯到了最高处,底下繁星闪烁,上海的夜景尽收眼底。

“小时候我妈曾经带着我来过这里,当时我发着高烧,还是登上了东方明珠,迷迷糊糊地看着外面的灯火,只觉得好漂亮啊。真的在这里工作后,才明白每盏灯后面都是辛勤加班的打工人。”薛芳华感慨道,“那之后我看到夜晚高楼大厦的灯火,就再也不觉得好看了。”

“你小时候来过上海?”

“对啊,就是我十岁的时候,你也一起来的,那之后我妈就走了。那时候你还指着照片说让我好好读书,一定要变得优秀,这样我妈就会回来了。”

“我说过这种话吗?”陶念娣愕然道。薛芳华点了点头,在她尚且年幼,还不懂分离之苦,只以为被母亲抛下了之时,这句话就成了她的执念,整整困住了她二十多年。到后来她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卷,但现在想来,只是一个留守儿童对母爱的渴望,让她以为自己只有卷赢所有人,变成最优秀夺目的那一个,才能得到母亲的爱。

陶念娣久久地凝视着她,才开口道:“我当时说这句话,只是想劝你好好学习,不要自暴自弃。就算你不优秀,不成功,无论你在外人眼里有多失败,你也还是菡儿的女儿,我的外孙女,我和你妈都会无条件爱你的。”

这句话仿佛一颗子弹击穿了她的心脏,她突然泪如泉涌。她连忙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仰着头看着窗外,好在此时外面烟火闪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窗外,没有人注意到这小小角落里她的失态。她闭上眼睛,泪水灼烧着脸颊,陶念娣顿时慌了神,连忙找来纸巾擦着她的眼泪:“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薛芳华抓住她的手,她想起蒋碧云带她去河畔的那个下午,河水源源不断地流向远方,他们每个人都好像河水里的一粒水滴,渺小而美丽。每一滴水都十分脆弱,既无法抗拒时代的浪潮,也会轻易地蒸发,最终都将汇入大海,它们所拥有的只有这段旅程和沿途的风景。

薛芳华体内感觉到了一阵疼痛,那是多年来心里有一道伤口,结的痂在一点一点崩落,它们从黑暗的虚空中往下飘落,如同静谧的夜晚落下的白雪,很快就融化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