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方明珠回来以后,已经是深夜了。薛芳华洗了澡,在宾馆的床上辗转反侧,一直难以入睡,她翻了个身,发现陶念娣也睁着眼睛问道:“华儿,睡不着吗?”
“嗯,但明天早上还要赶路,还是早些休息吧。”
“华儿,有件事我一直想和你商量。”陶念娣犹豫了片刻,“其实我早就想和你说了,但觉得可能会很麻烦,一直开不了口。”
“到底是什么事?别卖关子了。”
“我……我想改个名字。”陶念娣吞吞吐吐地说道,“那天我去驾校报名,还有去办车辆登记的时候,人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一直不喜欢这个名字,我们几个姐妹取名叫招娣,念娣,我大姐一早就把名字改了。”
“那就改呀。”
“真的吗?不会很麻烦吗?”
“再麻烦也不会比离婚麻烦。成年人有权改名字,要是我叫念娣,我也不喜欢。不过你想好取什么名字了吗?”
“我还没想好,但取什么名字都行,就是不能和念娣一个意思。”
“这样吧,我回去以后先去相关部门问一问改名的流程,这期间你就想想新名字叫什么好。”
两人回到工作室以后,便紧锣密鼓地投入了新工作之后,薛芳华抽空去了一趟派出所,事实证明,她把改名的流程想得太简单了。
“理由不充分是什么意思?”薛芳华问道。派出所的办事人员解释道:“改名需要有正当的理由,你看,这个小册子上写着改名的原因,由于其他理由改名,公安机关一概不予受理。”
“这个小册子里的第二条,姓名中含有生僻字、歧义字造成多种不便的可以申请变更姓名。‘娣’字就是一个生僻字,并且这个名字含有重男轻女的意思,对老人的日常生活造成了不便,这个理由还不充分吗?”
“老一辈的名字很多都有这个字,这不算正当理由,要是人人都因为这种原因就来改名,不是乱了套吗?”
薛芳华的一口气堵在喉咙口,出门就给方妍打电话讲了前因后果,末了还问道:“如果我因为他们不肯给外婆改名打官司,胜算有几成?”
“你怎么什么事都想打官司来解决?”方妍失笑道,“原则上对十八岁以上的居民改名严格管控,只是他们的内部规定,没有具体标准,如果他们一直拒绝更改名字,也可以以行政不作为为借口起诉,不过没必要弄得这么麻烦。你就拿着民法典过去跟他们说,你外婆改名是有正当理由的,他们的内部规定如果违背了《民法典》相关条款,就是侵犯公民的姓名权。改名麻烦,但被卷进官司更麻烦,你这么一说他们就知道轻重了。”
薛芳华应了一声,方妍便说道:“开庭时间已经定了,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物质上的准备做好了,但我不清楚她有没有做好心理上的准备。”薛芳华揉了揉眼睛,“早上我表哥和表嫂又来闹了一通,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家和万事兴嘛。”
“如果是以牺牲我外婆的幸福换取的和睦,我宁愿不要。”
“因为你最爱你外婆,才会这么在乎她的感受。”
“但我表哥小时候也是外婆带大的啊!”薛芳华有些不满,方妍叹了口气:“他也不是不爱你外婆,只是你们的观念差得太远了。我们这一代的女性,尤其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都希望为自己而活,不愿被婚姻蹉跎,但他依然认为离婚的女人十分悲惨,尤其是你外婆在他的印象中一直是家庭妇女,离了丈夫就活不了,他也认为你外公没有问题,虽然年轻时糊涂过,但这么多年还是愿意给家里拿钱,只是脾气不大好而已。观念不同,纯属鸡同鸭讲。”
薛芳华本想开口,一回头就看到赵文琼。自从陶念娣出事以后,她已经有一阵子没有见过赵文琼了,他似乎瘦了一些,头发也剪短了,手里还拎着装面包的袋子。薛芳华的手扶住门柄上,一瞬间的心跳加速,即使是在投行面对最厉害的客户时,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机,方妍叫了她好几声才匆匆应了声,挂断电话后,赵文琼说道:“回来啦?”
“嗯,你呢?”
“办公室的打印机坏了,出来打印材料,正好带点午饭回去。”赵文琼耸了耸肩,“出来走走?”
薛芳华默默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走在路上。深秋的天空是蔚蓝色,高远而明净,上面浮着一些棉絮一样的洁白云朵。远处坡地上,一片一片分散开来的松林,其间零落夹杂着少数枫树的叶子,几抹微红点缀其中,薛芳华系着一条暖色的格纹围巾,把手揣进兜里,赵文琼用余光打量着她,这些日子她自驾游了很多地方,晒黑了一些,她原来长期在写字楼里,皮肤有些苍白,现在已经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气色也好了很多。赵文琼说:“听说你家最近闹得不可开交,但你最近心情似乎不错。”
“人嘛,活着总免不了麻烦,车到山前必有路,用不着担心。”薛芳华耸了耸肩,赵文琼一愣,忍不住笑道:“这话像是我说的。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随时都跟脚踩风火轮一样,似乎根本不需要休息,看着都替你累得慌,我都没想过我们能走在同一条路上,心平气和地散步和聊天。”
“是啊,这一年真的发生了很多事。”薛芳华忍不住说道,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开口道:“抱歉——”
薛芳华先刹住话头,赵文琼也怔了怔,她便开口道:“那时我外婆刚受了伤,我又得知她有抑郁症,心里正不痛快,是我不对,不该迁怒你,时后也不该和你冷战。”
“不,也是我没能理解你的感受。”赵文琼摇了摇头,“你外婆是你最重要的亲人,你关心她的状况,想帮她离婚,我却给你泼冷水,你自然心里不痛快。”
“其实你说的也有道理,直到现在,我的两个舅舅坚决反对她离婚,我们家也分裂成两派,毕竟儿孙是她带大的,我外婆虽然嘴上不说,但她内心是歉疚的,觉得给孩子添麻烦了。我最近也在想,彻底和外公决裂,在儿孙之间留下无法弥补的裂痕,还是勉强维持家庭的和睦,到底哪种解决对她更好。”薛芳华叹了口气,“但她这一辈子总是在委屈自己,迁就别人,我真的希望她能彻底为自己活一次。”
“你外婆的意思呢?”
“有我和妈的支持,她同意离婚。但如果我改变主意了,她一定会放弃。我到底要怎么做,才是真的为她好呢?”
“其实这事我们说了不算,要征求心理医生的意见。医生觉得离婚对她的病情有帮助吗?”
“医生只是建议暂时搬出来和他分居,她搬出来以后,明显状态好了很多,还主动跟我提出要改名。”
对陶念娣而言,名字不仅仅是个符号,意味着她只是弟弟“买一送一”的附属品,她的自我被压抑了几十年,如今仿佛被春风唤醒,破土而出,蓬勃生长起来。她不会再甘心当薛家全员的免费保姆,在薛川和老战友坐在客厅里指点江山时,充当默默做家务的背景板,从今往后,她只需要做她自己。
“她想改什么名字?”赵文琼好奇地问道,薛芳华捂嘴笑了:“她还没想好呢,这些天买了本词典,天天在家里翻书起名字,都写废了好几叠纸了。”
赵文琼也笑了,清风徐徐,那些树木斑驳的暗影散落在他身上,衬着周围有棕黄色圆顶建筑,以及从栅栏中旁逸斜出的缀满暗红色果实的树木枝条,一切静谧得像幅色泽鲜艳的油画。他看着薛芳华的侧脸,蓦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心头油然生出一股冲动,终于开口道:“芳华,我要离开桐花村了。”
薛芳华顿时愣住了:“离开?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但我本来就是来乡镇锻炼,前几天组织部和我谈了一次,大概近期就要调走了。”
薛芳华呆若木鸡,她的嘴唇动了动,片刻后,才仓促地笑了笑:“那我是不是该恭喜你升职呢?”
“芳华,和我一起走吧。”赵文琼脱口而出,“你就算要创业,也不一定要在乡下,你这么优秀,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
这话甫一出口,他看到薛芳华的神情就后悔了。他其实一早就知道薛芳华的回答,她不是柔软的柳絮,随风飘到哪里算哪里,她是深深扎根在土壤里的乔木,长得枝繁叶茂,可以和另一棵乔木一同遮风挡雨,撑起一片浓密的绿荫,却不会随风飘零。果然,薛芳华摇了摇头,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我外婆这场官司不知要打多久,而且工作室才起步,就算我要搬家,也得征求碧云的意见。”
赵文琼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千言万语涌到喉头,喉咙口泛着苦沫,后面的话也都说不出口了。薛芳华问道:“你能确定要调到哪里吗?”
“这是组织部定的,我没法做决定。”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半晌,薛芳华才挤出一个笑容来:“如果你调的地方就在扬州周边,等到我这边的事办完了,我也可以过来,现在交通这么方便,又不是再也见不到面了。”
“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赵文琼摇了摇头,最终只是苦笑道,“算了,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薛芳华回到工作室仍然魂不守舍,蒋碧云叫了她好几声都没答应,便拍了拍她的肩膀:“学霸,回魂了。想什么事这么入神呢?”
薛芳华面露犹疑,小心地问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你男朋友当时让你放弃事业跟他结婚时,你是怎么想的?”
“文琼跟你求婚了?这小子动作这么快?”蒋碧云愕然道,薛芳华满脸通红:“没有,你别瞎说!他只是任期结束了,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走。”
“他这么快就要调走了?那你怎么回答的?”
“当然是拒绝了。外婆的官司还没开庭,工作室也刚起步,手头一堆事,我怎么能说走就走?”
“你都不挽留一下就拒绝了,文琼肯定心里很难受。”
“但对他来说是件好事,他总不可能一辈子留在乡下当村官,我既然走不开,又有什么立场去挽留他呢?”
“你啊你,真是书念多了,成了榆木脑袋。”蒋碧云恨铁不成钢地拿指头戳着她的额头,“他对你说这话,就是希望你能开口挽留他,或者主动提出跟他一起走,他本来以为你对他有点意思,你这么回答他肯定心灰意冷了。”
薛芳华一时语塞,她几乎没有任何恋爱经验,很长一段时间,她都铁了心当不婚不育的丁克族,也不知道怎么争取一段感情。蒋碧云问道:“你希望长时间留在村里吗?”
“其实我不想呆在村里,每次要去市里办事都要花很长时间,而且离婚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如果外婆能恢复自由身,我想带她去市里,我查了市区的房租也不贵,我们可以租一套便宜的房子,把外婆也接过来,可以避开村里的流言蜚语,我们和绒花师傅沟通和发货都会更方便。你不是喜欢扬州夜市吗?市里有不少好玩的地方,我们可以天天去逛。”
“真的吗?”蒋碧云眼里放光,薛芳华点了点头:“只要你能接受,等房租到期了,我们就换个地方。”
薛芳华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陶念娣,她也觉得很高兴。YZ市区离这里不远,但交通会更加方便,私下里,她还是惦记着儿孙,今后儿孙来探望她也会方便许多。薛芳华看到她面前的本子上写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名字,便问道:“你想好了改什么名字吗?”
“想不到,没想到取名字这么难,一辈子还只能改一次,必须得慎重一些。”陶念娣抓着头发,一脸苦恼地抱怨道,薛芳华笑道:“那我的名字是谁取的?”
“你妈取的啊,她翻了书,说是从诗句里找到的名字,我还真没取过名字。”
“要不咱们试着抓阄吧。”蒋碧云提议道,“抓到哪个算哪个。”
“这也太随便了,人一辈子就这一次改名的机会,万一抽到不好听的名字呢?”
“那就让外婆写几个喜欢的名字,让她自己闭着眼睛抓一个,不喜欢就再来嘛。”蒋碧云把本子撕下来揉成纸团,让她选一个。陶念娣闭着眼睛抓了一个纸团展开,上面写着两个字:陶蕾。
“这个名字好。”蒋碧云最先说道,“外婆最喜欢绒花,你和薛菡阿姨的名字都和花有关,外婆是花蕾,薛菡阿姨是菡萏,你是盛开的花。”
薛菡展开了其他的纸团,发现其他的也是花名,比如“陶琼”,“陶兰”,“陶蓉”,但都是具体的花的名字,只有蓓蕾是花初绽的形态。即使已经步入人生的暮年,但对陶念娣而言,这才是她全新人生的开始。就像漫长的冬季以后,等到冰雪融化,沉睡了许久的花朵终将吐露蓓蕾。
“是个好名字。”陶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