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如鲠在喉。
挣扎了一番,她鼓足勇气,却不敢看他的眼,轻声说出:“有。”
听到答案,陈允诀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似乎是意料之中的。
他慢慢站起身来,眼中复杂难辨,随后俯下身凝注着她:“记住,以后对朕,只能说真话。”
说完,便提步离开。
阿莫还在凌乱地想着这一切。
陈允诀走到门口时却又驻足,微微侧头,对着阿莫说道:“朕知道你还有很多秘密,朕现在不急着知道,但总有一天,你会自愿说出这一切。”说完,正准备头也不回地离开。
“陛下!”阿莫忽然急急叫住他。
陈允诀停住脚步,嘴角上扬。
她是不是,想留住他。
“求您去看看皇后娘娘吧,听说她病了。”阿莫带着一点细微的哭腔。
陈允诀嘴角下沉。
“其实、其实臣妾刚才说恨您,是、是因为觉得,您让臣妾与皇后娘娘有了嫌隙……”阿莫声音越说越低,可她觉得她要说。
“皇后娘娘一直对臣妾都很好,把臣妾当亲姐姐看待,她自小钟情于您,现在是臣妾伤了她的心,是臣妾对不住她。所以,求陛下对皇后娘娘多一点关怀,不要让她伤心。”阿莫乞求着他,她寻思黎平也许不会原谅她了,心里终日牵挂着这件事,不得安宁,她乞求别人帮她弥补一点。
“朕知道了。”听不出陈允诀是什么情绪,只听见他离去的脚步又疾又沉。
——
陈允诀有点儿不开心。
他回想起阿莫方才说恨他的那副神情,只觉得心里闷闷的透不过气。再想想黎平的种种,似乎,又能理解那么一点儿了。
他不懂女孩子之间的事情,也从未细想过这些,从前确实是他欠缺考虑了。
他知道宫里有许多人在背后嚼她的舌根,所以他一得知便吩咐哲安严惩了那些宫人,并下令不准任何人再说莫才人半个字。
从前,他不需要对别人好,别人都会对他很好,而现在,
他是第一次,想试着,对一个人好。
这么想着,陈允诀吩咐摆驾承恩殿。
此时黎平正在午睡。
当她醒来时,只见陈允诀板板正正坐在她床前的座椅上,低头在冥思苦想着什么。
黎平以为自己在做梦,惺忪的睡眼霎时间睁大,腾地就坐了起来,想要伸手抓住他:“陛下?”
这一声打断了陈允诀的沉思。
近日来,他还是第一次认真看眼前这个女子。
这个,对自己情深似海的女子。
她的确消瘦了不少,眼睛也有些红肿,相比大婚之夜第一次见时,眼中那抹天真烂漫的色彩也褪去了不少。
见她掀开被子,忙着下床穿鞋,陈允诀起身制止,抬手道:“你别动,躺下。”说着,帮她掩好被褥,却并未触碰到她分毫。
黎平感到有些惊喜,有些受宠若惊,她抿着嘴,顺从地看着陈允诀。
陈允诀重新坐回去,温和地开口,抱有歉意:“是朕不好,这几日忙于朝政,疏忽皇后了。”
“怎么会?陛下忙于朝政是应该的,臣妾很好,陛下不用担心。”黎平甜甜地笑着,懂事地说。
可陈允诀就是觉得她太懂事了,懂事得和宫里那群女人没有区别,久而久之,自己的灵魂就会被一点一点腐蚀殆尽,最后只剩一副空空的躯壳。
其实陈允诀看得出来,这不是她的天性,是她自己在压抑。
可是做皇后的人嘛,免不了的。正如他做皇帝,也有许多身不由己。
他此刻才意识到,或许这就是他喜欢阿莫的原因吧。
“怎么病了?朕看你清减了不少,是不是御膳房做的菜不合胃口?”陈允诀想让自己的口吻尽量显得关怀备至。
黎平垂头,似乎不愿提起病情:“没有,是臣妾自己身子弱,不关旁人的事。”
陈允诀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直截了当的好:“是因为莫才人的事吧。”
黎平或许没能料到陈允诀会这样说,有些错愕地望向他。
陈允诀微微抬起头,神色宁静,仿佛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你不用怨她,不关她的事。她并不喜欢朕,是朕强迫她的,她很自责,也很挂念你。有句话虽然不好听,但确是事实,朕是皇帝,以后会有三宫六院,三千佳丽,很多时候朕也不能自己做主。皇后若是因为这种事伤神,以后只怕会应接不暇。”
他似乎每一句话都在安抚她,可黎平觉得,他每一句话又都在刺伤她。
她渐渐坐直身子,失神的眼中有水晕在打圈,苍白的嘴唇没有血色:“是,臣妾一早就知道,陛下会有很多女人,臣妾不敢有半分怨言。可是,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她?纵然她没有错,但她是臣妾最要好的朋友,陛下不是不清楚臣妾对你的情意,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喜欢上自己最要好的姐妹,这是怎样一种滋味?陛下知道吗?”她眼巴巴地望着他,就像无数个日日夜夜阿莫望着顾鸣融那样,情之一字为何如此艰难,连她这样的天之骄女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不爱她,这是无解的事情。
原本她觉得,他不爱她,她可以想办法努力让他爱她,反正时日还长,她还年轻。可现在,他喜欢上了阿莫。
“朕,的确不知道……”陈允诀不敢回应她的双眼,那里面的情义是他无法偿还的。
黎平自嘲地笑了一声,一颗泪终是忍不住掉了下来:“当然,陛下根本不用在乎臣妾的感受,也不用在乎任何人的感受。陛下喜欢谁,想要宠爱谁,没有人能左右。”
“没有人能左右?皇后,你不是不知道,你我这样的人,自一出生,整个人生就都被左右了。朕看上去是个风光无限的皇帝,可得到的又有多少是自己真心喜欢的?”陈允诀不再淡漠,望向她的眼眸有了几分情绪,“是,朕得到了旁人一生触不可及的权利与富贵,自然该付出一些对等的代价,可朕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儿,不是别人硬塞的,是朕自己发现的,是朕自己可以选择的。”说到情急之处,眼前闪过阿莫哀求的脸庞,他顿了顿,放低了声音:“纵使伤了你的心,也请你谅解,朕是在抉择自己的人生。”
他第一次与她说这么多话。
黎平静静地听着,默默止住了眼泪。她好像从来都不了解他,不曾进入过他的内心,不曾知道他想要什么,她只关注着自己对他的情义。那么多年的爱慕与思恋,在这一刻,都如同一堆废纸被烧毁的余烬,没有意义。
是啊,她娇养惯了,和陈允诀一样,一辈子顺风顺水,但她忘了,她连成婚都是自己抉择的,但陈允诀不是,到这一步为止,她从来没遇到过什么挫折。可陈允诀不一样,他是男人,争夺皇位和做公主可不一样,在他登基前,他遭遇的凶险与危机并不少,这是做公主不必承担的风险。做了皇帝后,他不喜欢黎平,可他还是要封她为皇后,他也不喜欢锦妃和李美人,可依然不得不时常去看望她们,与她们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些都是黎平未曾面临过的,她不懂与自己不喜欢的人捆绑在一起,又是怎样一种滋味。
或许,如果她不那么幸运的话,被迫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她就会理解陈允诀。
她该清楚的,她来梁国做皇后,不是来沉溺于对陈允诀的儿女私情的,她身后背负的,是一整个国家的荣辱与安危。但她时常忘了这一点。
黎平蓦地不知该说什么,她觉得嘴里发苦,心里也发苦,她不服输地说道:“可她不喜欢你,对吗?就像,你不喜欢我一样。”她转而用悲悯的眼神望向他,也像是在透过他怜悯自己。
陈允诀却坦然得很,直视着她:“是。”
“她有心上人,她很喜欢很喜欢那个人,他们还——”
“朕知道。”陈允诀冷冷打断,他不想听。
“你知道?那你还要强迫她?”黎平不明白,既然他不喜欢别人强迫他,自己为何又要强迫别人。
一时之间,陈允诀也不知道该如何圆这一环,他才不会强迫别人,他深知,强扭的瓜不甜。
“许是真的很喜欢吧。”陈允诀轻飘飘撂出一句,他也不知道他对她的喜欢到了几分,毕竟这才只是个开始。
黎平只觉可笑,他们才认识多久……
抹了抹脸上已经干了的泪痕,她重新拾起那副懂事的笑容,对着陈允诀,她总是能笑出来:“陛下放心吧,臣妾会做一个好皇后的,不会再让陛下烦心。”
陈允诀点点头:“好。”
临走前,陈允诀对黎平说:“也许朕给不了你想要的,但朕承诺,朕会一直尊你敬你,不会动摇你皇后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