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宫中,入目是满眼的红。
一眼望去便知道是喜事。
洞房花烛内,顾鸣融与新娘静静坐着,新娘还盖着盖头,迟迟未进行下一步。
新娘是越国公主,隐藏在红纱下的面容温婉清丽。越国是大魏的附属国,国土虽小,却国富兵强,这位洛真公主更是嫡公主。按理说,她的身份该是嫁与大魏太子的。
许是连她都等急了,不安道:“殿下?”
顾鸣融从恍惚中醒来,才发觉自己已经静坐了许久。他望向身旁蒙着红盖头的身影,心想若是能一直这样盖着就好了,瞧不见模样,还能当作是她。
不经意地叹了口气,顾鸣融还是起身拿起了喜秤。喜帕像一幅红艳画卷被一点一点展开,入眼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与阿莫过往的点点滴滴。
洛真缓缓抬头,顾鸣融佯装欢喜,对她展露笑意。
洛真嫣然一笑,却摇摇头道:“殿下不必强迫自己展开笑颜。”她的嗓音是那样婉约舒展。
“什么?”顾鸣融对她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不明所以。
洛真望向他的眼眸,平淡如水,不失柔意:“殿下的笑意不达眼底,白日里逢场作戏已甚是疲惫,此刻又何必为难自己?这里,只有你我两人罢了。”
待她说完,顾鸣融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的目光,笑着正想说些什么。
洛真又低头开口道:“皇家不就这么回事嘛,你我之间不就这么回事嘛,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同僚。殿下不欢喜这桩婚事,妾身亦是如此,可这日子总要往下过的。”
打量了她良久,顾鸣融这次笑得真切:“如母后所说,你的确是个聪慧通透的女子。”
“殿下的妹妹黎平公主不也嫁去大梁了吗?听闻她是陛下最疼爱的公主,可即便再疼爱,你看,我们不都是如此吗?”
“那丫头可不一样,她是嫁给了她的心上人,是她死缠烂打向父皇讨来的。”说到黎平,顾鸣融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在洛真身旁坐了下来。
“哦?”洛真觉得新鲜,竟然有公主勇于抉择自己的婚事,“那黎平公主还真是幸福。”她目光中闪烁出艳羡的色彩,她自己是没有这样的勇气的。
顾鸣融眼底一沉,神情晦涩难懂,说道:“她不幸福。”
洛真不明,侧头疑惑地望向他。
“陈国皇帝并不喜欢她。”
是的,陈国皇帝不喜欢他的妹妹,而是喜欢他的女人。
“依妾身看,这并不要紧。她能嫁给自己的心上人,就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这世上有多少人,只能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自己的心上人死生不能相见,只能日日对着一个相看两厌的人,抱憾终身。”洛真注视着远处的烛火,许多女子的一生,就如这烛火一般,在悄无声息之中,缓缓燃灭。
顾鸣融还在咀嚼洛真这番话。
只听洛真又说:“妾身也是有福之人。因为妾身知道,殿下心中自有丘壑,不是一般的男子,日后是要做出一番事业来的。妾身跟了您,不会受苦。妾身也不会在意殿下心中有谁,宠爱谁,只希望能跟殿下相敬如宾,互相帮扶。”
顾鸣融原以为,他会娶一个像黎平一样娇生惯养,脑袋空空的公主,却不想,竟是这样一个通情达理,心思玲珑的女子。
许氏真是费心了。
这样很好,给他省去了不少麻烦,他无暇去处理这些女人的琐事。
除她以外。
这新婚之夜,却不像新婚,更像是寻到一个志同道合好幕僚的夜晚。
——
梁宫中,都在传皇后娘娘病了,卧床不起。
是啊,换谁不得被气病了,自己最亲近的侍女神不觉鬼不觉,摇身一变成了皇上的妃子。
真是家贼难防,防不胜防。
这莫才人天天都能有法子让陛下留宿在她的寝殿,还有各种赏赐数不胜数,可见不是一般受宠。
阿莫出神地望着案头一株花枝,它蜿蜒妖冶,仿佛带着迷惑鬼魅的气息,叫人迷失在幻境中,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不得自拔。
她掐下一朵花蕊,又扔下,只觉心烦。一连几日,黎平都闭门不肯见她。
她知道,她一定恨死她了。
换了她,她也恨。
可她不能跟黎平解释这其中的缘由。
可难道就任由她们之间误会加深吗……
她到底,该怎么办?
许是太过出神,阿莫都没有察觉到身后人的脚步。
陈允诀从后面悄悄俯下身,在她耳边吐出灼热的气息:“你在想什么?”
阿莫被吓了一跳,整个人弹了起来。本来就因为黎平的事而心烦,现在看到这个始作俑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站起来之后就干瞪着他,一时间忘了行礼。
“朕不明白,你似乎对朕有很多不满,那为何又愿意做朕的妃子呢?”陈允诀自顾自坐了下来,不紧不慢地为自己倒茶,仿佛是进了自己的寝殿。
阿莫意识到方才的失态,清醒过来,赶忙行了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臣妾说过,是为了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可你对朕如此避之不及,又指望从朕这里得到什么荣华富贵?”陈允诀转头望向她,用一种审视猎物的目光,再深一分,似乎就能穿透她。
阿莫对上他的眼神,被盯得直哆嗦,一时之间不敢言语了。
这段日子她太过疲惫,她自己都还无法接受她现在的处境,与自己的心上人天各一方,心上人亲手将她推给了别的男人,还与别人成了亲。将她视为挚友的黎平恨她,自己还做了什么该死的才人,宫里的人都唾弃她背主忘恩。想着想着,她就觉得自己能大哭个三天三夜。心里那根弦绷久了,总会断的。
所以,她站在那里,忽然就埋下头闷不做声。
陈允诀见状忽然就慌了,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目光太凶狠了,把小姑娘给吓着了。
“你、你怎么了?”陈允诀起身走到她面前,低头想要看一看她的神情,“朕也没说什么啊……”
只见一颗小珍珠从阿莫脸上滑落下来,她将头埋得更低,躲闪着陈允诀。
“你、你别哭。这是怎么了?你想要什么,你跟朕说。”陈允诀掰过她的肩膀,让她面对自己。他还是第一次处理小女子掉眼泪的事情,生疏得很,他从没觉得什么事情如此棘手过。
阿莫不想在他面前哭,她觉得丢脸极了,想要挣脱,可他偏偏强硬地按着她的肩膀,把她惹恼了。
阿莫忽然不动了,她缓缓抬起头来,眼眶和鼻头都红红的,纤长的睫毛沾了泪珠,两道泪痕挂在白净的小脸上,泪眼中宛如有一汪清泉,快要溢了出来。
陈允诀觉得她好生委屈,仿佛全天下的人都负了她。
“我恨你。”阿莫直视着陈允诀的双眸,冷不丁地吐出三个字。
她其实也知道陈允诀没有做错什么,毕竟他之前是打算放过她的,可天意弄人,顾鸣融需要她这么做。她忽然不知道该怨谁。
可转念一想,如果他喜欢黎平或是别人的话,也不会发生这些事。对,终究还是他的错。
陈允诀微微一怔,看着她这副又恨又倔的模样,他只觉这恨意来得好莫名其妙,突然松开双手,冷笑一声,徐徐回身,坐了回去。
“你恨朕什么?朕之前不是已经答应让太后收回懿旨了吗?你不愿,朕允了,后来你又变卦,朕也允了,你不愿侍寝,朕不勉强,一切都顺着你的意思了,到头来你却恨朕。”他端起一杯滚烫的茶,轻轻吹着:“你当朕是什么?园子里供你戏耍的猴子吗?”说着,向她抛来冰冷的目光,像有一根根针向她刺来。
呆呆地听他说着,阿莫一时凝噎,想辩驳什么却说不出口,方才仇恨的双眼被懵懂掩盖。她无法反驳,陈允诀句句在理,好像的确是她自相矛盾,不可理喻。
而且,他可是皇帝。
哪个皇帝对一个小婢女有这种耐心和宽容。
陈允诀知道她一定对自己有所隐瞒,她看起来是个简单纯粹的姑娘,可他却看不透她。
“你有什么目的?”陈允诀猎鹰一般的眼神审讯着她。
阿莫心里一惊,他若发现她细作的身份就完了。
“对了,你不是有个情郎吗?”陈允诀再度站起,走到她面前,这次却是居高临下的姿态:“你不是对他朝思暮想吗?怎么就肯与朕在一起了?荣华富贵比他重要?”这两天昏了头,他居然忘记了这件重要的事。
寻常男子都不能接受自己的女人心里有别人,更何况是九五至尊的陈允诀。
哪壶不开提哪壶,阿莫没想到他居然记得这件事,方才他的那些疑问她还不知该如何解释,现在却又提起这件事,她真像那热锅上的蚂蚁,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陈允诀俯视着她,只见这丫头两只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他微微颔首,靠近她,皱眉问道:“难道是,靠得宠来接济他,供他升官发财?给他吃软饭?”
听了这话,阿莫“噗”地一声,捧腹大笑起来,原本能夹死苍蝇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见她这样笑,陈允诀原先阴沉的脸色也渐露笑意,看来应该不是这个缘由。
“陛下,你的想法还真是别具一格啊。”阿莫顷刻间便不慌张了,她忽然越过陈允诀坐了下来,给自己倒茶喝。
“陛下放心吧,他已经娶妻了。既然臣妾已经做了你的妃子,就一定会安分守己的。”她小口抿着茶,半真半假地说道。
陈允诀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不以为然道:“他娶妻是一回事,你心里是否还有他又是另一回事,”望了她一眼,他又迟疑道:“所以,你心里还有他吗?”
阿莫握着茶杯的手顿时僵住,视线缓缓上移,与他对视。
那双醉人的桃花眼里,是她从未见过的真切。
正欲张口,陈允诀抢先一步:“说真话。”
“有,还是没有?”
“否则朕赐你欺君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