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华!”孟子衿几乎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拼命大喊,“——回来!”
孟子华持剑挡在哥哥身前,背影瘦弱而单薄。他头也不回,咬牙道:“母亲,孩儿不孝——”
说罢,孟子华剑锋指向了最疼爱他的母亲……
没有旁观者能体会到孟子衿那一刻的心情。
剑于幺子不顾性命的攻势中脱手;孟子衿眼睁睁地,看着疯魔的母亲生生将弟弟.....撕成了六块!
鲜血……
尽是刺目的鲜血……
飘扬的血色里,孟子衿怎么挣扎着连滚带爬回的小院,又怎么拼命催动的护院阵法,一概蒙在一层模糊的殷红中,不真切了。
失血太多,孟子衿蜷卧在冰冷的院门前,哆哆嗦嗦攥紧手中的残肢。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弟弟的,甚至不知那究竟是残肢还是枯枝。
他只知道,寒夜漫漫,不见曙光。
“叮铃铃……叮铃铃……”
意认不清间,他恍惚听见了铃声。那铃声极远极远,好似来自天边。
他好像又听见有人在说话,是父亲的声音——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纵无今日,明朝我道门亦逃不过倾覆的结局……临行前,能再见师兄一面,我也无憾了。只是子衿这孩子,还劳师兄看顾一二……”
最后,是一只温暖的手搭上了他冰冷的前额。
“孩子……我今日且取走这为祸的记忆,待来日你能担起这份责任之时,再将其物归主——记住,你生而逍遥,没有来处——”
“叮铃铃——”
最后那是——师父的声音。
“叮铃铃——”
沉黑的回忆归于一处,化为一方腥红的符咒
“叮铃铃——”
——“我叫孟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叮铃铃——叮铃铃铃——”
“小师兄!”
——我猛地自浮光掠影中脱身。
复化为人形的小鸡师弟正将留影石塞回怀中,一边叽叽喳喳着:“幸亏带了这物什,不然三言两语还真说不清二师兄这事。话说这血糊的似的回忆里到底记了点儿什么啊,我一点都没看懂,就知道死了好多人。小师兄,你看出什么了?”
我听着他的话,犹自有些出神。
原来......师兄不是不提来处,而是记忆中根本没有来处.
心口好似针扎一般,痛入心扉。我一把扶住窗棂,指尖还在微微颤抖着。
从此师兄一路向前,再无归处。
“盈德府之祸……我知道。”终于,我涩声开了口。
“你知道?”小鸡师弟似是颇为惊讶,忙抬起头追问道,“小师兄,你知道什么呀?”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抑住颤音,说:“九岁时,我听见过父亲和幕僚议及此事,彼时父亲站队道门,经此一役,他极是惶恐,正急于准备后手。”
“什么?什么后手?”师弟有些懵。
我却无比清醒。
纵是如此,两年后,我家依旧横遭祸事。抄家下狱那一日,携官兵前来那人,正是那位幕僚。
他是皇帝的眼线。
而代替盈德府,率残弱余宗为朝庭犬马之辈,正是天乾门。
人间,朝庭,皇权,天子……
匆匆数十年,**即不断。
欲壑难填。
我忽而想起师父告诫过我们的一句话——
人在世,必生欲;既生欲,必生患。
——直到最终,人心不足蛇吞象。
乱象就此伊始。
……欲。我抬起手,看向手心纵横分明的掌纹,突然有些明白六年前师父的那一番话——“你天资卓绝,生来便立于大道间,可你却偏偏要走这样一条路……”
这是一条祸患无穷的路。
可这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至少我的道干干净净,尽头唯有一人。
手收回身侧,我轻轻一弯唇角,心境复豁然起来。
往事俱往矣,路却的的确确是在脚下,来日方长,事在人为。
“走。”我回身自墙上取下剑来,冲师弟道,“带路,去天人居。”
“啊?”
说是让师弟带路,我却一路都一马当前行在前面。只听“扑愣愣”一阵翅羽声响,师弟以鸟身飞至我肩头,上来就好一顿抱怨:“小师兄你走这么快干什么啊!我都跟不上你了!说来你去天人居做什么?小师兄莫不是也要做梁上君子那一套?”
我懒得理会它话里的阴阳意味,直截了当回道:“嗯。”
“啊——啊?”
师弟顿时劈了音。
我脚下一刻不停,不明白为何它会对我要做贼这种事大惊小怪。
师兄对他幼时之事,定是未忘全的——否则师兄何至于讳莫如深?既是有余,那师兄必会去寻,与其让师兄背上昔年刻骨铭心的仇恨,不如……让师兄今世只将师门当作归处,只当自己生而逍遥。
私心作崇,我唯愿师兄岁岁长安。
天人居的后院常年被结界封禁,想来便是为守住师兄过往的秘密。可而今,连师弟都能轻易闯入禁地,恐怕那结界已然难堪大任,挡不住什么人了。
不如永除后患。
天人居后院已依稀眼前。师弟给出指示:“从院后翻进去!我就是这么进去的那个洞!”
我依言走到后墙边,抬手按上斑驳红墙,那层曾令我与师兄忌惮万分的结界,竟就这般让我的手轻而易举地穿了过去,落在粗砺院墙之上。
我不由心头一凛!
“抓住了。”我扔给师弟一句提醒,立即疾退几步,而后飞奔向前,借势纵上墙头。
“啾啾啾啾!”小鸡师弟一路尖叫不止,最后干脆自己飞到空中,怒声道,“抓住什么抓住!再呆在你肩头我脑浆就被晃匀了!”
我没有功夫搭理它。居高临下,可以看见小院中草木荣华,我家乡常见的夹竹桃一丛一丛散落在墙边,在细雨下不合时令地开着小小的红花。
我握起了剑柄,一手抓住师弟,一跃而下。
黑暗。
无尽的黑暗吞没了我。
….…待我再睁眼时,入目便是一圈又一圈血红的符文,密密麻麻刻满了整面石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幽幽散发着邪魅的血色。
很稀奇地,师弟竟然没有聒噪,像只死物般老老实实缩在我怀里,捅它也不肯出声。我直觉有异,神识即刻伸向四方,穿透浓重的黑暗,在我们身后探到了一股…..陌生的气息。
一股圆融至润物无声的气息。
我当即暗道一声“糟糕”!似这等人物,岂是我等入门不久的后辈小生所能对付得了的!
但……
我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去,背后是承载着师兄记忆的石壁。
我不能退。
我不知那生人至此所谓何事,亦不知那人对我们是善意还是恶意,唯一毋庸置疑的,只有那人身上日积月累的浓郁戾气与杀气,稠重如海。
此般之辈,绝不可让其踏上山门半步!
“戾气深重者,必有百十人命在身!小师弟,以后若在山里看见这样的人,一定要打出去!是不是啊……哎呀小师弟你恼什么!我又没有说你。师兄保证!”
师义的声音温柔地在我脑海中荡漾开来。我紧紧握着剑,胸口忽而莫名生出股少年意气来——
师父还在山上,身边还有个鬼机灵的小鸡师弟,我有什么敌不过的?
修道修的是什么?与天争命,不正是明知不可而为之?
我一把扔开师弟,拔剑出鞘。
剑尖斜指地面,六年来所蓄剑意疯狂涌入青锋,激得剑身抖动嗡鸣不止。我猛提一口气,持剑胸前,脚下一蹬,倏地化作一阵一往无前的疾风!
——一鼓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