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勉强支起身,接过那盏引路灯,放到怀里,抱紧了它。
此时我才发现,它外面竟还有层近乎透明的壳,材质比琉璃还要剔透百倍,就如传说中西域上好的水晶。
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做玻璃,也并不珍贵。
我手指摩挲着灯上那层壳,一时不由走了神,连手被灼得通红都浑然无觉。直到我撑着一股不知打哪儿来的气力,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小师兄?”师弟忙跟着站起身,上前搀住我,问,“我们这是……要回去了吗?”
肩头剧痛折磨得我说不出话来。不止如此,我此时的情况也十分诡异,浑似入定一般,心无旁骛得如若痴呆。
可我很清醒。没有比我现在更清醒的时候了。我无比清楚自己此时要做的是什么,且坚定不移。
不知是因痛还是因冷,我向前挪行,每一步都僵硬不堪——却不是向北,而是向那面刻满符咒的石壁走去。
我用尽浑身力气,走到了师兄身边。
灯火氤氲,照亮他半边因魂魄离体而苍白的脸,师兄双手皆按在血艳艳的符咒上,朱色明灭,将他昳丽的颜映得邪魅而阴森。
我愣愣看看师兄,那一股强撑的气蓦地散了。我筋疲力竭,脚下一软,整个人直直栽倒下去……
“——小师兄!”
本当落地的身子终是被师弟及时接住了。
从那诡异的状态里脱出,我才觉脱力;怀里的灯与手中的剑好沉,若有千钧重,重得我几乎再拿不动……可师弟想接过剑、接过灯,我却又紧紧抓在手里,手臂都发了颤也不肯给他……
眼前一阵又一阵泛着黑,我咬着唇,勉强保持清明,凭着方才一点走马观花的印象,手颤巍巍向上,抓入师兄发间——
什么东西被我扯了下来。左手猛地一坠,我再挺不住,意识逐渐、逐渐混沌下来……
恍惚间,一缕青丝扑上我面颊,携着悠扬的清香——是熟悉到骨子里的气息。
我知道,师兄的易容被我解开了。
混乱中,记忆冲破闸门倾泻而下,转眼占满我的胸膛……
向阳阁满是扬尘的一个春里,我躲在桌下,红衣飘扬,师兄的衣角扫过我鼻间,皂角清香浮动。那一刻,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初上山的我,在师兄面前做了那一次缩头乌龟,以后的朝朝暮暮,我便都成了一只乌龟,畏首畏尾,将自己一切自认不堪的温情,一并缩在稚嫩的硬壳中,不敢流露一分一毫。
我养了三年的芍药,才知芍药花无香,可此前的三年里,师下却一直哄我说,他身上那股莫名的香是芍药香,
的确是芍药香。草芍药中,盛放得最红艳婥约的那一枝,一定是有香的。
那是只有我能嗅到的香。
最后,我的意识定格在初访师兄的那一日。
师兄推了茶盏给我,笑靥无赖:“今后,我们师兄弟间,还需相互照拂才是呢。是不是啊,小师弟——”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恨不知所终,一笑而泯。
我忽而便释然了。三年来日日夜夜的痛苦难耐,都一并消释在少年时师兄颜如江篱的一笑里。
江篱,芍药也,赠别之英。
君行千里,终有归日。
自今日起,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定不会再与师兄分离。
“当——”
于剑落地声中,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小师兄……小师兄!”
急切的呼唤骤而敲入混沌。我迷离微抬眼皮,一时有些弄不清今夕何夕。
“……小师兄,小师兄!你快醒醒,快来看看二师兄他怎么了!怎么办啊!”
那声音像是隔着茫茫海雾,影影绰绰渗入我脑中。我恍惚吐出一口气,摇摇晃晃直起身,脑子才勉强回复几分清明。
……师兄怎么了?
我脑子霎时“嗡”地一声,激得我激灵灵一下醒了过来!
师兄怎么了!
我忙一撑地面站起身,循声向师弟方向跌跌撞撞跑去!好在我这一觉蓄了不少力气,跑得快些也不打紧……
“小师兄!”
师弟一把捞住踉踉跄跄的我,借着敝灯微光,我看见了师弟惊慌失措的神情。
“师兄……”我还急急喘息着,抬手抓上师弟提灯的袖口,惶惶然问他,“师兄呢?师兄他怎么了?”
“二师兄他……”师弟微微侧身,让出背后刻满符咒的石壁,声音里拖着无助的哭腔,“二师兄他看着看着回忆,手忽然就开始往外渗血,血还全被那符咒吸进去了……然后二师兄嘴角也开始流血,然后,然后……然后……”
师弟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我急得几乎昏了头,抢过引路灯,一把推开他,葳蕤暖光抬起间,我明白了师弟说不出话的原因。
我心惊胆战,三魂七魄如若瞬间被冰冻结,许久回复不过知觉——
冲天黑气扑面而来,浓重的血气与杀气充盈方寸,盘旋不息。邪气激荡的正中间,师兄睁着一双呆滞而血红的眼,而他的七窍……正不断向外淌着血。
嗅着鼻间腥气,我浑身僵直,如若木梁。
师兄……师兄……师兄他这是……
走火入魔之兆。
师兄的魂魄还滞留在符咒封住的讥忆里,若他此时当真走火入魔……只怕这具躯壳根本受不住暴虐的邪气,干脆……便会爆体而亡。而师兄的三魂,只能被困在符咒里……永世不得超生。
走火入魔……
师兄他......究竟在回忆里……看到了什么心魔?
窒息般的绝望将我埋没,可我已经没有时间悲伤了。我拼命自惶痛汹涌中睁开眼,努力地为此境寻一个出路.……
书到用时方恨少,永远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师父本就不怎肯授我符咒功夫,更何况是此等繁复的符文。叫醒、破咒都不是我能做得到的,我人微力薄、才疏学浅,为今之计,只有赌了。
颤抖不已的臂搂紧怀中明灯,我目光移至血色交辉的石壁上,心里竟诡异地平静下来。
竟.....还有些迫不及待。
“小师兄!你要做什么!小师兄——”
伴着师弟惊惶的大叫,我的手已触及血色之间……
“砰——”
千钓一发间,那石壁骤而崩裂!石破天惊,山呼地裂,我再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一把抓起瘫倒在地的师兄,便同师弟拼命向北跑去!
伤口又开始淅淅沥沥渗起了血,疼得钻心,我一边还要半扶半拖着师兄,强咬着牙,几次三番踉踉跄跄险些跌倒。眼前一阵一阵泛着黑,背后轰动却穷追不舍,我只知道拖着疲软的步子向前跑了,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带着师兄回到慕归室。
“走这边!”空中小鸡师弟尖声招呼道,喙下引路灯向北晃出一片华彩。
我步子滞了一下,弯下腰大口大口匀了半晌气息,才勉强连抱带拽着师兄转了向。这一耽搁间,山石崩摧的声音又近了,我忙胡乱扯着师兄往前奔命,一边乱七八糟地想,这回可真真是委屈了师兄……
“小师兄!快来,快来!这里不受山崩影响!”
身旁一处石道里隐约传来师弟的声音,我也顾不上其他了,拉过师兄便往石道里跑。小鹦鹉叼着引路灯给我指路,很快我们便到了另一处开阔的洞穴。
巨震消失了,山崩远去了。
我呆呆站在山穴入口处,任由师兄缓缓自我臂间滑倒下去。
甫一泄力,方觉脱力。我眼前不断闪烁的黑几乎瞬间连成了片,在我松弛下来的那一刹那,拽着我一并同师兄跌倒下去,跌入无尽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