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他,这已经睡过去多久了,你也不关心一下?”
“明显是你的伤更严重吧!还不抓紧调息,搁这儿傻坐着等凉凉呢!”
“呵!好你个贼鸟,居然敢学我的语气说……咳咳咳咳……咳咳……”
这一连串连吵闹带咳命彻彻底底将我从昏睡的深渊里拉了回来。我一睁眼,便听见了师兄不要命般的猛咳,师兄雪白的长袖掩住半颜苍白,血色自袖口漫溢而出。明亮了许多的引路灯悬在空中,撒下一片片温暖而祥和的晕色。
“……师兄。”我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抓住了师兄垂于身侧的腕子,师兄咳声明显一滞,竟就这般无遮无拦地让我的灵力探了进去。
许是由于刚醒的缘故,我灵力调动得有些滞塞,磨磨蹭蹭了许久,才勉强能顺着经脉探入师兄体内。我坐起身,严肃地抓紧师兄意欲逃脱的手,灵力一丝不苟向师肺腑闯去。
“咳咳咳……啧,这又是作什么?”师兄咳声稍歇间,微微垂了掩唇的手,嘴角翘出一片强撑的满不在乎,“区区小内伤,哪用得着这般大动干戈?先养养你自己的精神再说。”
听着师兄这嗓音微哑的一番话,我低着头没有言语,灵力却已仔仔细细将师兄内腑探了一圈。
一无所获。
我心知是谁在故意遮掩什么。不管师兄出于何种目的,我知道,作为师弟,我已经没有追问下去的资格了。
我敛了眸光,默默收回师兄腕上的手。
终究……我们都已不是两小无猜的少年了。
一片沉默中,师兄轻叹了一口气,许是想起了什么烦心的事情。我们都没有再开口,只任由引路灯于头顶散发着幽幽的光。
扑愣愣的翅羽声响过,小鸡师弟飞到我肩头,细声细气打断了沉默:“小师兄.....你伤还好吧?”
我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没事。”
又是须臾沉默,师兄忽而开了口,唤道:“萧济。”
小鸡师弟同我齐齐抬头看去,只听师兄道:“你,去,给我和你小师兄护法,我们先调息养一下伤。这样可以了吧?别闹了,唉,还是孩子脾气。”
直到师兄的手摸上我乱七八糟的发顶,我才恍然意识到,最后那两句……是说给我听的。
师兄一向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原来……久别重逢,便是听故人一言一语,也足够令人欢喜。
相隔三年的离绪倏地便随风散了。师兄掌心的温度留在我发间,暖得我心头也一下一下跳得发烫。
师兄已经盘膝坐好,准备阖目凝神了,我的目光却依旧黏在师兄身上,舍不得移开分毫。
一别经年,师兄眉目间昔日的没心没肺吊儿郎当,都已被岁月风霜蚀作疲色,一身雪白长衣满是灰土,仍减不去其渺然出尘的疏离意味。
白衣的师兄太像神龛上的玉人,飘飘然叫人望而却步,又绝绝然令人无由心酸。我忍不住思念起红衣的师兄来——至少那时的师兄无忧无虑,每日思量只在花鸟之间,纵是不学无术、玩物丧志,也又有师父在旁哀声叹气唠叨着。
人间百年,便是想想,也足够叫人嗅到那股扑面而来的辛酸了。师兄形单影只,沉浮世间,又是何等孤立无援?
我不知道,更不敢知道。
……好像只要我不知道,师兄就还是曾经山前林后的张狂青年,三年离索、百年蹉跎就都不复存在了,一切都可以回到原点,安稳而欢欣地继续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而非似如今这般,一睁眼,师兄只剩千疮百孔,偏还要对我们强颜欢笑,笑得我心上直抽痛,比万道剑刃穿心而过还要痛。
因为师兄吃过的苦,定是比我的心还要痛上千百倍。那般疼痛,又怎能以物拟、以言说?
我不知道……所以我能做的,只有心痛。
但——从今以后,我能做的,定不止如此。
肩头贯穿伤因先前的反复撕裂而锐痛不止,猛一牵动,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颤颤巍巍挪到师兄身边,手哆哆嗦嗦在那白衣旁掐起净衣诀来。
法诀默念毕,我已经有些坐不住了,身子摇摇晃晃直往一边倒。但好歹师兄的衣裳终于洁净如初了。
如初,多么美好而渺远……师兄的字、师兄的花,都不过当时只道是寻常……却是我而今不可及的往昔。
……自从我未曾听见师兄叫过一句“小师弟”或“小鸡师弟”开始,我就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所谓往昔,都不过是滚滚红尘间一场盛大的海市蜃楼。
“当——当——当——”
沉沉钟声骤然自我内心最深处响起。
我头脑几乎是空白了一瞬,浑身随钟声巨颤欲裂。那一刻,我几乎忘了我身在何处,又在做什么,又觉自己在茫茫钟声中渺渺如尘,浮沉不由自主——
“还不开悟?”
天地之间,有一道苍老的声音悠悠传入我的耳中。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不过镜花水月,都是空悲喜一场!”
霎时,我再抑制不住,难受得蜷下身去,头痛欲裂。
脑中似是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碎了,无数碎片化为流星,一一划过我的眼前——
我看见我黏着师兄同至人间,正如我心中无数次许下的诺言。
我看见几百年后焕然一新的尘世,国人依旧自相残杀,异族洋人稳坐租界、戏赏闹剧,渔翁得利。
我看见师兄穿着一身灰西装,半长不长的发勉强束在脑后,笑起来时温润内敛,似是谦谦如玉公子哥。
我看见乡间满目疮痍,成群的铁甲傀儡在废墟间穿梭来去,化煞镇灾。
我看见两位看上去年纪大似我爹的绅士称师兄为“师父”,又在师兄的差遣下来叫我“前辈”。
我看见我们驻足于一村前,为村民驱逐疫害。
我看见小鸡师弟为歹人所伤,一向嘴上嫌弃它的师兄为救师弟耗尽灵神,旧伤复发。
我看见疾疫肆虐,吸血尸虫自干瘪的尸身中爬出,蠕动着窜向四方。
我看见敝屋破窗、寒风瑟瑟,药香溢满床榻,尸虫趋虚而入,食灵力而壮大到令人无计可施……
我看见师兄顶着憔悴的笑颜,满不在乎地对我说,他修为高深,小小虫疫又能奈他何?
我看见……师兄终究是病倒了。
——“阿明,人死……不过如灯灭,从来处来,向去处去,归于天地……不必过于介怀的……”
我听见师兄伏在我耳边,说出的最后一句话——“阿明……我放不下的,只有……”
有一刻,我甚至以为师兄要说“只有你”,痴心妄想怔待许久,我才意认到……师兄再也说不出话了。
师兄……一点一点,冷却在了我的怀里。
“——啊!!!”
我痛苦至极,抱头嘶喊起来,什么幻象回忆纷纷应声碎成齑粉,虚虚盘旋于四周,将我不动声色地困缚起来。
曼陀罗花几经扭曲,化作一朵馨香四溢的芍药,每一缕香气都好似一把尖刀,狠狠剜下我心头大块血肉!
一刀,一刀,一刀……
师兄……师兄……
眼前景象渐渐模糊了,只剩下耳边近乎呓语的呢喃——
“阿明,我放不下的,只有……”
“放不下的,只有……”
“只有……”
——“够了!”
我再忍无可忍,大喝出声。
可执念不容我逃避。
它发现我想躲,于是愈发贴上我身,如附骨之疽趋之不散——
“今后,我们师兄弟间,还需相互照拂才是呢。是不是啊,小师弟?”
“礼尚往来,我叫孟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玩物丧志的小东西。你是要在我的慕归室里筑个巢吗?”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事在人为,懂不懂?”
“人人修仙都求长生,我只求个自在逍遥。”
“吓到了吗?”
“许就是皂角香吧,你自己身上也有这个味道。”
“不哭了,一会儿回去师兄给你拿糖吃,乖,啊。”
“哎,笑一笑才对嘛!小师弟笑起来最好看了。”
“别闹了,唉,还是孩子脾气。”
“修成正果,也不一定非得飞升,归于红尘,又何尝不是一种归宿?”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余循其一,唯求逍遥。”
“小——师——弟?”
“阿明……”
“阿明……我放不下的,只有……”
——“够——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手脚颤抖得几乎再支撑不住身体。
我缓缓滑倒下去,缩在地上,近乎呜咽地颤声呢喃:“够了……够了……师兄说了,死只是归于天地……人死如灯灭……师兄还在,师兄就在回忆里……只要我还记得他,师兄……师兄就不会走……不会走……师兄就在我身边……不会走……我答应过他的……”
……我点了长明灯,师兄怎么会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