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顾家的仆役出来驱赶过几次,见姜淮身份尊贵却毫不动怒,只是坚持在此“露天教学”,也只好无奈回报。

顾青岩始终没有露面。竹心斋内寂静无声,仿佛空无一人。

消息很快传开,江南官场和世家圈子将此引为笑谈。

“姜淮是疯魔了不成?竟想用这等市井手段逼迫顾老就范?”

“顾老何等清高,岂会理会这等哗众取宠之辈?真是自取其辱!”

连书院内部的先生和学生,也开始感到彷徨与羞愧。在当世文宗门前班门弄斧,如同乞丐在富豪门前炫耀残羹剩饭。

唯有姜淮,每日准时来到草棚,或听课,或讲授,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他似乎在等待,又似乎在证明。

直到第七日黄昏,骤雨忽至。

草棚简陋,雨水很快浸湿了地面,打湿了学生的衣衫。讲学的周崇明声音有些发抖,却依旧坚持在黑板上演算。学生们蜷缩着,冻得嘴唇发紫,却没有一人离开。

就在这时,那扇紧闭了七日的竹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

一位青衣小童撑着伞,引着一位清癯老者走了出来。老者须发皆白,面容古拙,眼神却清澈锐利如少年,正是顾青岩。

他没有看姜淮,也没有看那些狼狈的学生,目光直接落在被雨水打湿、却依旧字迹清晰的黑板上,上面是周崇明演算的,关于如何重新清丈田亩、增加朝廷税收的复杂公式。

顾青岩默默看了许久,又转向旁边一块木板,上面贴着学生们今日在附近村庄调查到的,关于土地兼并、佃户困苦的实录。

雨水顺着草棚边缘流淌,天地间只剩下雨声和老者沉稳的呼吸声。

终于,顾青岩缓缓抬起头,目光第一次落在姜淮身上,开口,声音不大,却压过了雨声:

“你之所为,是真心为国育才,还是……沽名钓誉?”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姜淮上前一步,躬身一礼,雨水顺着他脸颊滑落:“回顾老,晚辈不敢妄言为国。只是亲眼所见,江南膏腴之地,百姓却食不果腹;

庙堂衮衮诸公,多为世家代言。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晚辈能力有限,唯愿开此书院,为寒门子弟开一扇窗,为这天下,留一线清明之机。是沽名钓誉,还是真心实意,请顾老亲眼鉴之。”

他指了指在雨中瑟瑟发抖,却依旧目光坚定的学生们:“他们,便是晚辈的答案。”

顾青岩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些年轻而执拗的面庞,扫过黑板上那些与风月无关、却与社稷息息相关的学问,扫过这简陋到极致的“课堂”。

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赞赏,更有一种沉寂多年后被重新点燃的火光。

“明日,”他转身,走向竹门,只留下三个字,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开中门。”

小童愣了一下,随即高声应道:“是!老爷明日开中门迎客!”

竹门再次关上。

草棚内外,一片寂静。随即,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欢呼,紧接着,所有学生和先生都激动得热泪盈眶,相拥在一起!

他们知道,“开中门”意味着什么,那是顾青岩接待最重要客人的礼节!

姜淮站在原地,任由雨水冲刷,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赌赢了。

顾青岩看到的,不是他姜淮,而是那在凄风苦雨中依旧不肯熄灭的,属于寒门学子的微弱星火。

以及那不同于任何世家学问的、带着泥土气息和血泪温度的,,真正的清流,。

清流书院,终于迎来了它最重要的一块基石。而江南乃至帝国的文脉格局,也即将因这位老人的出山,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

顾青岩“开中门”三个字,如同在江南文坛投下了一枚震天雷。

次日,当竹心斋那扇尘封多年的中门缓缓洞开,顾青岩青衫素履,亲自立于门阶之上相迎时,整个无锡,乃至整个江南的目光都聚焦于此。

无数士绅、官员、学子闻风而动,聚集在竹心斋外围观,人群鸦雀无声,唯有目光灼灼。

姜淮依旧是一身半旧的官袍,身后跟着钱文奎、周崇明等书院核心,以及几名最为出色的寒门学子。

他们衣着朴素,与周围锦衣华服的围观者形成了鲜明对比,但步履沉稳,目光清澈,并无半分怯懦。

顾青岩的目光越过姜淮,在他身后的先生和学生脸上缓缓扫过,最后定格在那些学子手中捧着的物事上,不是经书典籍,而是厚厚的田亩调查手札、漕运河道勘测图、以及记录着市井物价和民间疾苦的笔记。

“进来吧。”顾青岩侧身,声音平淡,却重若千钧。

这一“进”,便是两个时辰。

竹心斋内具体谈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只隐约听到其间有激烈的辩论声,有顾青岩时而凝重、时而恍然的追问,有钱文奎等人引据数据、慷慨陈词的回应,更有年轻学子虽带紧张却不失条理的阐述。

当斋门再次开启时,率先走出来的是顾青岩。他手中拿着一份学生手绘的《江南水患成因及疏浚策》,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环视门外黑压压的人群,清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却清晰地传遍四方:

“老夫闭门三载,原以为天下学问,尽在故纸堆中。今日方知,真正的经世之学,在田野,在河渠,在市井,在这些被尔等视为‘贱业’的泥土之间!”

他举起那份手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尔等终日谈论心性,空言仁义!可曾有一人,能如此子般,将一县之田亩兼并之害,算得如此分明?可曾有一人,能如此子般,将一段运河淤塞之困,勘测得如此详实?”

他目光如电,扫过那些平日里高谈阔论的士绅名流,语气转为沉痛:

“圣人之学,是用来济世安民的!不是让你们用来装点门面、攀附权贵的!姜淮所办,或许不合古制,或许有违‘正统’,但他教的,是能让百姓吃饱饭、能让河道通畅、能让国库充盈的实在学问!这,才是真正的‘清流’!”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顾青岩,这位天下文宗,竟公然为姜淮和他的“野路子”书院正名!甚至将其拔高到了“真正清流”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