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或因出身寒微,或因性情耿介,或因触怒权贵,皆被主流官场和学术圈排斥在外。

他们如同散落在角落里的明珠,蒙尘已久。而姜淮和清流书院,成了他们唯一可能发光的地方。

书院的正堂,如今被临时充作讲堂。没有名贵的紫檀桌椅,只有粗糙的木凳;没有精美的文房四宝,只有普通的笔墨。但站在前面的“先生”们,眼中却闪烁着久违的光彩。

钱文奎讲解漕运,引用的不是经义,而是他亲自丈量过的河道、询问过的千百船工的血泪。

周崇明教授算学,不仅教如何计算,更教如何从纷繁的账目中,看出贪腐的蛛丝马迹。

赵破虏虽不授课,却负责带领学生们进行最简单的体能训练,他挂在嘴边的话是:“没有强健的体魄,如何扛得起天下的重担?”

柳如则开始整理医案,准备开设简单的医理课程,在她看来,“为民请命者,当知民生疾苦,身体发肤之痛。”

姜淮看着这一切。这里没有摇头晃脑的之乎者也,没有钻营取巧的八股文章,有的只是经世致用的学问,是直面现实的勇气,是心怀天下的担当。

他知道,他找到了一条全新的路。一条不依靠传统大儒,而是依靠这些被主流抛弃的“异类”,来培养真正“清流”的路。

然而,挑战也随之而来。

这一日,几位衣着光鲜的士子,簇拥着一位本地颇有名望的致仕官员来到书院门外,指着里面“不伦不类”的教学场景,大声讥讽:

“真是斯文扫地!让一个屡试不第的秀才讲经济?让一个粗鄙武夫教体魄?甚至还有女子抛头露面?姜大人这清流书院,我看是‘下流书院’才对!”

“正是!如此办学,岂能培养出国家栋梁?不过是聚集了一群乌合之众!”

嘲讽之声尖锐刺耳,引得周围路人纷纷侧目。书院内的一些学生,脸上也露出了羞赧和动摇之色。

姜淮闻声走出,他并未动怒,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位致仕官员,朗声道:

“张大人,敢问何为栋梁?是只会吟风弄月、皓首穷经,却于国于民无半点益处的禄蠹?

还是如钱先生般,虽无进士功名,却深知漕运利弊,可为国家省百万帑银的干才?是如周博士般,坚守操守,不与之同流合污的君子?

还是如赵壮士般,曾为国流血、至今心怀天下的义士?”

他每问一句,便向前一步,目光灼灼,逼得那官员面红耳赤,连连后退。

“本官创办此书院的初衷,便是要打破门户之见,唯才是举,唯贤是用!若按张大人标准,在座诸位先生,或许皆非‘栋梁’。

但在本官眼中,在他们自己心中,在将来他们教出的、能为民请命、为国分忧的学生心中,他们,皆是真正的栋梁!”

他转身,面向所有聚集过来的学生和先生,声音斩钉截铁,传遍整个院落:

“清流书院,不教人如何做官,只教人如何做人!不授人钻营之道,只传人经世之学!他人之谤,于我何加焉?!”

“今日他人笑我辈是乌合之众,他日,且看我辈如何涤荡这天下浊流!”

话音落下,院内先是寂静,随即,以钱文奎、周崇明为首,所有先生和学生,都挺直了脊梁,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那些前来挑衅的士子,在这股凛然正气面前,竟哑口无言,灰溜溜地散去。

清流书院的根基,就在这质疑与嘲讽中,在被主流抛弃的“异类”们的坚守中,一点点变得坚实起来。

姜淮知道,他播下的种子,已经开始在这片充满敌意的土壤中,顽强地生根发芽。

……

清流书院在质疑与坚守中勉强立住了脚跟,但姜淮深知,仅靠这些“异类”先生和满腔热血,还不足以撼动世家百年积累的学术霸权。

真正的较量,在科举考场,在文章典册,在那些被世家垄断的“正统学问”领域。

这一日,钱文奎忧心忡忡地找到正在批阅公文的姜淮。

“大人,学生们进步虽快,于经世致用之学颇有心得,但若论起制艺时文、经义策论,与那些家学渊源、有名师指点、遍览孤本珍藏的世家子弟相比,根基终究浅薄。明年秋闱,恐难有胜算。”

姜淮放下笔,揉了揉眉心。这正是他最深层的忧虑。

科举是寒门学子唯一的晋身之阶,若不能在科场堂堂正正击败世家子,书院的一切努力都将被视为“奇技淫巧”,无法获得主流认可。

“先生有何良策?”

钱文奎迟疑片刻,低声道:“除非……能请动他。”

“谁?”

“顾青岩,顾老先生。”

姜淮瞳孔微缩。顾青岩,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

前国子监祭酒,天下文宗,经学泰斗。其门下出过三位状元,五位榜眼,进士无数,是真正的帝师之才。

三年前因不满刘瑾阉党乱政,愤而致仕,归隐无锡老家,闭门着书,再不问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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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江南乃至天下士林的精神领袖,若能得他首肯,哪怕只是挂名,清流书院便能立刻摆脱“野狐禅”的污名。

然而,请动顾青岩,比请动十个当世大儒更难。他性情孤高,连皇帝的面子都敢驳,更遑论姜淮这个正处在风暴中心、毁誉参半的“酷吏”。

“顾老致仕时曾言,‘不见清流,不复出山’。”钱文奎叹道,“如今这世道,在他眼中,恐怕早已无清流可言。”

“不见清流?”姜淮喃喃自语,眼中却渐渐燃起一丝光芒,“那便让他亲眼看看,何为真正的清流!”

他没有准备厚礼,没有撰写华丽的请柬,而是做了一件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事。

三日后,姜淮轻车简从,只带着两名亲随,来到了无锡顾青岩隐居的“竹心斋”外。

他没有递拜帖,更没有强行叩门,只是命人在斋外不远处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个简陋的草棚。

然后,他做了一件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将清流书院“搬”到了顾青岩的家门口!

每日清晨,草棚内便传来朗朗书声。钱文奎讲解漕运税法,周崇明演算田亩几何。

赵破虏带领学生演练强身之术,柳如讲授草药医理……甚至,姜淮亲自上阵,为学生剖析朝政利弊,解读律法条文。

他们没有吟诵风花雪月,没有钻研八股格式,所授所学,皆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实学。

辩论之声,实践之音,甚至学生们在附近田野调查民情的数据争吵,都清晰地传入那扇紧闭的竹门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