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遇见那个小小的身影的时候,我就想上前和她说话。
她在那个老旧的车路旁,站了很久,按打火机。火苗窜起在她的眼睛里闪烁,很快火苗被来去的车风扑灭。
是阳光照在水面荡漾出的光影,波光粼粼。一瞬间阴天,无风,无波。
隔得不远,我甚至看得清她的瞳孔,棕色沙漠中央宛如深渊。
我在KTV门口见过她,那时候她闻不惯烟味,我出于礼貌给予询问。
很奇怪,我仿佛看见她被一层灰色包裹,我想打破这层界限。
于是我走过去,确定她感受到我的存在,才把朋友发给我的地址摊开放在她的面前。
“您好,请问这个地方怎么走?”
她抬头,我才真正看清她的眼眸,不是瞳孔纹路,一种淡淡的雾,拨不开的。
她不说话,眼里满是雾霾。
我想和她说话,“能借个火吗?”
她仍旧不说话。
我感受到她很难过,不是因为我,但我激起了她的不安。
“抱歉。”
我走了,走在不远的位置,她又开始玩打火机,远处有呼唤。
最后一次打出来的火苗,是被她吹灭的,她向呼唤声的方向走去。
灰色变得神秘。
借读的学校并不大,校门也是小小的一个,我在拥挤赶回家的人群里又看见她了。
矮矮的在人群里,被推搡了也是淡淡的起身站在最边上等人潮松弛了再慢慢走出校门。
我被发小拽着离她越来越近,那时候她的高马尾已经松垮垮的。稚嫩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初中生年纪都不大,她死气沉沉的。
暴雨,发小是卫生委员,每天都要检查卫生了才能走,距离上次来到老家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爸妈在市里忙着东山再起,我对老家还要靠发小。
回家也是一起回的,怕我不懂规矩惹到混社会的人。
好吧。
雨小了,很多人都走了。我突然有种预感,强烈的。
来不及和发小打招呼,我就跑下楼。真的看见她,穿着那么鲜艳的红色校服,都提不起一点活力。
她在看楼下满是杂菜的花坛入迷。
如果再向前一步,她就会抬起头。那我向前半步呢,她也抬起头。
我踏进了她的安全感范围内,如果后退,她就会低下头看围栏上的水或者底下的花坛,看前面的教学楼,就是不会看我。
我身体向后倾,一只脚退出她的安全圈外。
她好像不意外我的出现,也没有任何反应,和在那条街上的时候一样。
那么好看的眼睛黯淡无光。
“你好?”
“我叫姜惊,可以认识一下吗?”
她会拒绝我。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一瞬间,她身上的疲倦满满溢出,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也有被拒绝的低落。
她走在雨里,一个人。
走的很慢。
一连拒绝三次,可能我真的打扰她沉寂的世界。
所以在广场时,我第一眼就看见她。
我强迫自己不去注意她。
她像只流浪猫,安安静静坐在台阶上,蜷曲着,抱着手。
就在她抬眼的时候,我假装和发小说话,“你们一会儿别抽烟,回家被我奶奶闻见烟味,我妈就知道咯,我会被骂的。”
“好好好,知道了,乖学生。”
发小在学校厕所也抽烟,我回家被念叨,他也知道的。
余光处,那只猫蹑手蹑脚地穿过人群,走的是我方向。
越来越近。
我不是自恋,她真的在走向我。
微微紧张,摆锤轻摇。
衣角被拉住,摆锤落地,我有预感,依然觉得意外。
她看向我的眼睛,仍旧淡漠,可在瞳孔的沙漠中央,我看见一丝挣扎。
空洞里的一点点幅度。
她好像要碎了,只要我一个动作。
只要我拂开她的手,我就能看见她最后一点生气淡去。
但她是渴望被安抚的,只要得到安抚,她就会变得温顺。胆小怯懦,可能上前靠近我,就用光了她的勇气。
应激的胆小猫。
发小起哄,我示意制止。
她跟在我身后,还是不说话。
烤鱼店里,烤鱼上桌,她比起一开始的应激,看起来平静不少。
发小好奇她,我也好奇。
但我也不知道她的一切,每次有关她的话题,她总是动作慢下来。
我将话题挡回去,猫又放松下来。
她不喜欢别人打听她,这让她有很大的危机感。
酸梅汁离得远,她被辣得眼睛都红了,不停地擦鼻涕。
我把酸梅汁提过来,倒在杯子里,“你不用理他们。”你放心。
发小还是忍不住抽了一支,我不喜欢烟味,但是能接受。她却脸都憋红了才呛咳出声。
“不好意思,我没忍住。”
“快把门打开散味道。”
她身边的纸巾都用完,我从口袋里抽出纸巾递过去。
她接过纸巾,整张脸埋进纸巾里,肩膀都在颤抖。
“不好意思,我去过洗手间。”
她带着哭腔,我不太放心。
她在走廊处,看着我,眼睛泛红,雾霾凝结成水,在灯光下发亮。
她的眼睛真好看,却很让人难过。
“你……”没事吧?可,怎么看都是有事的样子,我不想再次冒昧地进攻她的领地意识。
她突然弯了弯嘴角,眼尾也向上抬起来,“我叫宋妩岁,岁岁平安的岁。”
水滴溢出,她看起来真的很可怜,我想把她捡回家,给她顺毛。
我向前一步,想说些什么,她转身走得像跑,仓皇失措。
宋妩岁,我知道。
头发长长的,皮肤白白的,脸上带着婴儿肥,对谁都爱搭不理。
虽然借读的学校不要求剪头发,但那么长的头发也让人印象深刻,还有点黄,阳光洒下来,很好看。
我听说过她,初中的男生总喜欢留意异性,觉得谁好看就去揪人家辫子。
然后就是打闹,欢声笑语。
宋妩岁不是,她推翻桌子让犯贱的男生滚,传来传去说她不好相处。
我想听她说自己的名字,这样我们才算认识。
她为什么看起来总是那样难过?
总是特地去偶遇,和宋妩岁打招呼,谁都叫她“五岁,宋妩岁”。
她的回应也是淡淡的,我想独特一点,“宋岁岁。”
她直视我的眼睛,终于和别人不一样的。
每次叫她宋岁岁,她都会注视我的眼睛,我也会弯下腰让她注视。
发小会在中午的时候检查每个班的午休情况,我不想午休和他一起去检查。
阳光照过走廊,爬进破洞的窗子,那是宋岁岁的位置,我放了一颗糖在她桌子上,小声喊:“宋岁岁。”
她趴着,应该是睡着了。
“她都不理你,你还往上凑。”
“谁说的,她理我的呀。”
发小的表情一言难尽。
“她是好看,但你不能早恋,我会告诉二婶的。”
“你不要乱说,初中生谈什么早恋?”
“早恋算什么,初二有个班的男生,读书读得早,十三岁被喊回家结婚。老师去走访都没用,成绩全校前二十,因为这是他那边的习俗。”
十三岁,都没发育。
“结这么早?”
“因为这是从小灌输的思想,读了几年确实让他们想去外面看看,但是不结婚,会让他们感觉背叛了祖先,背叛了规矩。”
“我不理解。”
“我也不理解,但老家这边普遍的结婚结得早,辍学的每天都有。”
发小:“所以这边早恋一点都不稀奇。而且有些人的家里送他们来读书会叮嘱他们带媳妇回去。”
“?”
“没办法,这可能就是资源落后,教育,思想,经济……”
“……你还懂资源?”
发小撩头发,“昨天去网吧上网,回家被打后将功赎罪在政治书看到的。”
“出息了。”
“而且我二婶对你,但凡你在这边成绩垮了,出现早恋什么的苗头。我觉得你短时间是不能来老家的的了。”
“那不是早恋,”我很无奈,“我没有兄弟姐妹,看到她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有个妹妹。”
发小斜了我一眼,在本子上打分,“我弟借你玩两天。”
“我手机还没换膜,算了吧。”
他弟弟哭着喊着要玩手机,我给他了,小学生也有叛逆期,不写作业被骂,反手就把我的手机砸了。
获得一顿完整的童年。
哎。
学籍办好了,我就要去市里了。
我跑到楼下,问:“宋岁岁,你喜欢什么?”
她眼神飘忽一会儿才说:“钱。”
这答案在我知道的范围之外。
我说我想成为医生,她祝我梦想成真。
宋岁岁真的不想理我,但是愿意和我说话,那应该不讨厌我。
她的眼珠在转动,她在观察我。
提到未来,她的雾霾更重,更迷茫。
我第一次想看进宋岁岁的眼眸里,“宋岁岁,如果你不喜欢这里,那就考上市一中。”
大概是赌我看不透,她没有闪躲,“好啊。”
宋岁岁笑着,意味嘲讽,我还是要说:“我等你。”
她明显一愣。
雾霾渐散,又迅速聚拢。
那天的身影,她被掩埋在大雾里。
可是,夏天没有雾。
初三,高一。
高一,我时常想起宋岁岁,她的每个眼神都让我费解,想起她的每一个身影,我都觉得难受。
我觉得她可能不会表达拒绝,其实她是讨厌我的。
高二,我想是独生子也行,我想象不出家里面有个妹妹的样子。我可能照顾不好妹妹,我怕她哭,也怕像宋岁岁那样,好端端的人,却好像一碰就会碎掉。
我仍旧记得她的眼睛,明明很漂亮却总是耷拉着。
高三,她考高中。
宋岁岁不会早恋,也不会早婚。她总在阳台那看着对面。
对面是教学楼,透过教学楼,对面是山。
可她看的从来不是山。
发小说:那个地方的人想走出大山,不是进厂就是读书。
宋岁岁,她很迫切地想走出大山。
我是唯物主义者,但见到宋岁岁,我又觉得相遇是上天的巧妙安排。因为关于宋岁岁的事,我都有预感。
预感她没有进市一中,也没有进市里。我将新生名单搜索,连个撞名字的人都没有,真的很独特。
市里其他高中的新生,我打听的结果和我的预感一样,我见不到她的。
预感不是心跳或者打碎什么,是空荡荡的,就像她站在空荡荡的街上,宽大的衣服被风吹得贴身。
空落落的。
对于宋岁岁,我确实可能烦人。也许这是一种拒绝,毕竟当时她那么敷衍。
如果是缘分,那我不明白这样短暂的相遇为什么让我辗转反侧。
明明白天不刻意就会想不起的眼睛,到夜里我一闭上眼就会看见。
觉得困扰,又觉得难受。
某天夜里,我突然想明白了,就算我到了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更老。
我都不会忘记她的眼睛。
午夜梦回,我会梦见她笑得比哭还难看,“姜惊,我叫宋妩岁,岁岁平安的岁。”
我发消息问发小,他说只知道宋岁岁换了一个县读书,其他的他也不知道。
室友探过头来,“岁岁是谁?”
“?”
他立马摊开手,“不怪我,昨晚上起来上厕所,听见你说梦话了。”
“你一直喊‘岁岁’,你还让人家别哭。”
对,宋岁岁很喜欢哭。即使注视我,看着我,眼神没有任何波动,我总记得她在哭。
看着山的那边哭,看着我也在哭。
“我之前想认识一个女生,一连被拒绝了三次。”
室友立马来了兴趣,一屁股把我挤到一边,“具体说说。”
“在老家认识的一个女生,小小的,高马尾,脸上还有婴儿肥,但其实她不胖。她看着我的眼睛很漂亮,但灰蒙蒙的。虽然没多少表情,但是总感觉她下一秒就会哭出来。”形容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回忆她最特征的一点。
她的眼睛让我难过。
“不是,你这么一说,我还有个大胆的想法。”室友仔细琢磨。
“什么想法?”
他摆摆手,“不重要,你们会见面吗,或者你回老家。”
我摇摇头,见不到的。
“那快走了,今天不是要出去改善生活吗?”
磨磨蹭蹭的。
我也很期待这次的聚会,就像下暴雨那天,我期待去到楼下一下。
那种强烈的预感,很久违。
今天我觉得会遇见惊喜,在镜子前打理头发,换上我最喜欢的衣服。
越靠近校门越忐忑,我习惯用余光留意周围的一切。
然后我看见瘦小的身影被阳光霸凌,她在哭。
忐忑就要冲破胸膛。
我递上纸巾。
她很警惕,一张脸挂满泪水,声音都在颤抖,“是纸巾吗?”
眼熟,女生的头发遮住她的大半张脸。
我想看清她的长相,我发现她的目光不聚焦。
是不是宋岁岁?
我注视她的眼眸,晃了晃手,“你看不见吗?”
她应该是低血糖。
室友示意我不要多管闲事,但我想确定这人是不是让我睡觉都在念叨的宋岁岁。
我希望她不是。
可又想得到答案。
她问我是不是姜惊。
真的是她。
一瞬间,胸口闷得出奇。我想转身就走,那么好看清澈又死板的眼睛,我只见过一个人的。
她真的很爱哭,哭红双眼。
全都记起来,每次看见她,我的心窝都会变得柔软。
此时此刻,她潮湿脸颊,不再是我熟悉的婴儿肥。
我认为自己从来都不是感情泛滥的人,但是一瞬间的回避是因为自己好像承受不住疯狂生长的心疼。
一只倦怠的猫变成摇摇欲坠的秋草。
“怎么瘦了这么多?宋岁岁。”
她的肩膀放松,又一颗眼泪落下。我都长高了,长壮了,她还是小小的,甚至变得更小。
这么久,我还是习惯注视她的眼睛,却始终忽略不了,她的消瘦的下巴和空荡荡的衣服。
开始的时候,幻想过重逢,也想过她还是冷冷的不爱说话,或者变得活泼了一点。
刚见面,互相拘谨,可能会客套地打招呼:“好久不见。”
她肯定遇见什么很伤心的事了,我没想她会主动说什么?
“姜惊,我没考上……”
我关心这个是因为想见到宋岁岁,不关心是因为,我想不通宋岁岁为什么总在哭。
总是很悲伤,总是那么可怜,让我一再想要靠近。
我爽约,室友了然。
她来市里,很不安。总是纠结自己没考上,她不是愧疚,是否认。
每一遍提及,她都在否认自己。
两个人互相没有联系方式,只知道一个地址。如果我是骗子,那她会在这里坐到很晚。
这样的几率,我们都能遇见,这是命运的安排。
有一团棉花塞进心口,涨涨的,绷紧了肌肉,酸酸的。
“真勇敢。”
这是肯定,她愣着的一瞬间仿佛临别之际那样。
我想在她身边,为了弥补我的后知后觉。
挂掉家里打来的电话,我把手机静音。
她不会剥虾,手套都划破了好几双。她还吃不了辣,嘴唇都肿了。
我想,她真的很难过,所以才会想借酒消愁。我错了,她其实不会喝酒。
高中生喝什么酒啊,我只是想告诉她出门在外,没有好人。
可是,她剥虾真的很困难,好像就要放弃了。我戴上几层手套,又开始剥虾,但我不喜欢吃。
宋岁岁酒量不行。
脸都红了,又被虾肉呛到。
我坐到她身边,看清她弯弯的睫毛又沾上了水雾。
亮亮的,也是迷离的,更多的是熟悉的泪水。
她为什么总这样?
她撇撇嘴,可怜极了,如果我真的当她是普通的妹妹,我会揉着她的脑袋,像安抚小猫一样。
此时,我说不出话。
宋岁岁什么都不懂,总能轻易直视别人的目光,如果我在她的安全范围外,她是完全信任我的。
水光衬出我的阴暗,恍惚。她问出然后呢?我就知道她什么都不懂。
我好像禽兽,循循善诱,想得到回应。
木头。
算了,她其实才多大,懵懵懂懂的年纪。
我不想知道她的房门号,但是前台登记询问号码,她没有。
心惊胆颤,她就这样来了。
没有联系方式我夸她勇敢,没有通讯设备呢。
我心口提了提。
总可以这样轻易相信我,即使是我。庆幸之余,又在想宋岁岁真的单纯,单纯让人退怯。
家里教我要学会稳重,因为作为生意人接触到的顾客很多,要求千奇百怪,外露的情绪会刺激到部分敏感的人。
我学的很好。
如果是做服务员,被泼咖啡,还会顶着笑脸给客人道歉。
但是宋岁岁不安还疑惑,她问我为什么生气?
她知道我在生气,就连这个地方,她都是第一次来。
越是庆幸觉得自己独特,就越生气觉得自己卑鄙,也气宋岁岁的死板。
我慌乱离开,身后一定是她微红又疑惑的注视。
她以后大概率不会来市里了。
“你去哪了,怎么给你打几个电话都打不通?”
我妈是一个强势的人,我爸时常不着家,她的注意力全在我身上。
换鞋,走进客厅,“不是打电话说和室友吃饭再回来吗?一直没给手机充上电。”
“王叔叔的儿子?”
“是。”其实不是。
“哦,我就说共享电源是有前景的,你爸非不听……”
我上楼,她的声音变小,走进房间彻底将她的声音隔绝。
抽屉有很多手机,每个季度的各种新款都有。那是见客户时需要投其所好选择使用的。
我想联系上宋岁岁。
不至于打探她的消息还需要通过别人。
花洒的水从头上淋下,水声里,我听见心跳的声音。
从见到宋岁岁开始,从她说第一次离开家是来找我开始。
我很开心。
以往洗完澡总要一段时间才能入睡,但现在不一样,甚至知道那是梦。
梦里,宋岁岁坐在陌生的教室里呆呆地望向窗外,和周围的活跃格格不入。
窗外是一座小山,青山翠林。
她属于那儿,寂静,未曾踏足的神秘。
我在一个角落,只能看见她的侧脸,黄昏在她的脸上亲吻,琥珀的眼睛那样透亮。
“姜惊,我是不是不该来到这个世界?”
随即,她闭上眼,泪水滑落。
我张张嘴,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活着,这样愧疚。”
宋岁岁。
不是这样的。
她的周围变得喧嚣,我渐渐听不清她的声音。
大火熊熊燃烧。
宋岁岁,这是梦。
所以都是假的,能不能相信我?
能不能把手给我,她用那样可怜的眼神望着我,委屈极了。
我大喊,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哪个视角,连束缚都不知道。
“宋岁岁!”
**,为什么会梦见这个?
我想立刻见到她,听见她的声音。
几乎是潦草的穿上衣服裤子,带上手机就去了酒店。
敲门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这么早,她会不会在睡懒觉。
宋岁岁顶着两个黑眼圈开门,头发已经是高高的马尾,又变回了话少灰蒙蒙神秘的女生。
更瘦了,我的视角能看清她的脖颈,纤细,很快被马尾遮住视线,我讨厌自己这样。
她又拒绝了我。
我问室友,该怎么办,看他的那些损招,我都不想说。
她很少抛出话题,而且是“早恋”,这对于我来说,是从前没有考虑的。但对宋岁岁,这很出格。
因为她根本就不懂。
连心跳都不懂,对视我期待她的慌张,可我看见的只有她对未知的探索。
私心觉得这是好事。
先慌张的人是我,眼睛是海洋也是沙漠,我向往她的世界。
即使不美好,我也从没试图美化宋岁岁的世界。
我发誓,她对我绝对独特,她还记得我想当医生。
我真的发誓。
她又不开心了,身上隐形的刺都耷拉着。
十五岁。
真有出息,我十五岁还在初中呢。懵懵懂懂的年纪挺好的,什么都不懂。但是她身边可能有人早恋并且已经影响到她了,也可能还有受委屈了。
我也没早恋,但是我想告诉她,早恋不好。
我拉着她的手写下号码,有意写的很慢,她的手冰冰凉凉的。
这个温度让我心跳加速,但宋岁岁不可能知道。
她很相信我,利用这一点,我确实卑鄙。
我看见她好几次的欲言又止,从前怎么会觉得她冷硬不好接触,明明就是不善言辞又不懂人情世故。
“我的笔。”
忘记还了,就等下次见面再还吧。
没关注学校艺术节,但宋岁岁发了一张照片过来。
宽大的裙子显得她的身躯更娇小,没有拍到脸。
她很难主动分享照片,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条裙子,也可能是喜欢裙子。
但是这个天气穿什么裙子都会冷。
她借别人的手机告诉我,车站见。
她在的县城起了很大的雾,也很冷。下车没多久,身上的衣服就被露水打湿。
三个小时。
手早就冻得发僵,我在旁边的牛肉粉店里取暖,一直望着窗外。
我不喜欢牛肉粉,那家的粉也难吃,店里也没有空调,也很冷。
宋岁岁会不会爽约,我会生气的。
我看见她了,从雾中走来。
为什么来得这样晚?
但是我看见她缩着脖子,睫毛上凝结了露水,鼻头通红。
缩着身子,她更小。
看见她的茫然,心情都变晴朗了。她第一次接人,接的人是我。
真好。
我怀疑这个县城是宋岁岁随便找的地,她不知道这里,也不知道哪里。
跟在我身后,小心翼翼的,好像是她来到我在的地方,这里,她没有归宿感。
她不懂,睁着眼睛,眨巴眨巴的,我又想给她顺毛。
算了。
还眯着眼睛,更像猫了。
她不懂我为什么会来,也不懂自己为什么去找我,随心而动。
太纯粹了,纯粹得我显得更阴暗。
看见宋岁岁,我知道等人好像不是那么难忍受的。
她懂了,懂得我等了很久,没懂我为什么来。
木头。
她说:“姜惊,我是人。”
声音软软的,强硬的目光又像炸毛的猫。
不,你是宋岁岁。
我失眠了。
她来的很早,背着小书包,带了早餐,但是生气了,所以早餐出现在垃圾桶里。
需要关注。
我没注意到她带了早餐,因为旅馆老板的调侃让我慌乱。
看得出来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男人,但那样的话题和打量,最不能让宋岁岁看见。
她鼻子冻得通红,在那样狭小的空间里全身透露不安。
提着她的小书包,顺手将手机放进去,我们离开了那个小旅馆。
她不善言辞,祝我离开,发现我不开心,她依旧选择沉默不语。
我有点退缩了。
没有回应,我确实灰心。
可是她不懂。
她妈妈是个岁月爬满脸颊的女人,凌乱的头发和衣裤,双目浑浊,死死地盯着宋岁岁。
宋岁岁站在原地,身体明显僵硬。
街道上,女人的声音刺破了早晨,将宋岁岁定在原地。母亲红着眼,女儿低着头。
她极度担心宋岁岁。
上下确定女儿没事后,母亲强硬地引导她的孩子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不认识,她妈妈早就看见了我们走在一起,故意让宋岁岁说的。
她的背影变得麻木,变得需要被人牵引。
路口风不大。
我却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冬天来临。
妈妈又打电话,我仍旧不想接。她想带我见生意上的大客户,我可以去,在她没有强硬要求之前,打无数个电话质问我之前。
踏上回市里的大巴,重重的汽油味裹挟着皮革,脏脏的座椅和喝醉酒的乘客。
未曾踏足外面世界的宋岁岁,登上这样的车,在防备中可能是期待的去到陌生的地方。但我始终认为她是一个在自我安全的蚕茧中,不会主动剥离的人。
蜕茧需要挣扎,宋岁岁总是那样倦怠,总是那样无助,又无力。
我的胸口说不清的情绪杂乱谱写,天上的云灰蒙蒙的铺成了一片,遮住蔚蓝的天空。
不认识就不认识吧,反正以前不懂事,现在开始认识也可以的。
妈妈不在家,爸爸也是。
一封封的信上都备注了日期,我挑了最近的一封。
亲爱的姜惊,“亲爱的”写的好看,“姜惊”也写的好看。
字总带勾,整篇看起来潦草,但分开看每个字都是好看的,不秀气,大气。
写得像日记,她说一天发生的事,说早起的冷,写中午的冷,也写晚上回到寝室的冷。
学校长在深山里,冷得像封印千年僵尸的冰窖。因为新僵尸不抗冻,比如她。
后面的字开始扭曲,最后补一句她长冻疮了。
碎碎念。
写了满满的两页纸,话很多啊。
落款:宋。
翻出笔,在后面补上岁岁。
我写的字还没她写的块头大。
都能想象宋岁岁冷着一张脸,手上写着碎碎念,时不时哈着气,最后拿不稳笔。
真可爱。
她大概率会发现手机,今天不联系也没关系。
可我没想到她很久都不联系,又隔了很久才收到她上线的消息,上线闪退,在线的是另外的一个号。
时常以为,她可能注销了那个只有我一个联系人的账号。
我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普通带上信任的朋友,联不联系都很正常。
我不是,对她不是。
现在,未来的某一段时间,我都会自居好自己的地位。
那个号终于有了登陆以外的消息推送,是特别关心的空间提醒。
【心城围墙】
不太对劲,打过去的电话,被摁掉。
宋岁岁好像碎了。
她从来都不快乐。
我想起那个梦,梦里面她在平静中痛苦。
冷静下来,好像是我太逾越了。可能她本来就讨厌和我说话,只是直白的拒绝会让她说不出口。
可,我还是心慌。
身体的器官恢复正常状态,我还是给她发了消息。
【宋岁岁】
【你还好吗】
【能不能和我说说话】
太冒昧了,思量一会儿,我还是决定撤回。
02:36
凌晨。
这个点,她还没睡。是失眠,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她听见了录音,都这么久了。
她才回了,才听见那段被室友起哄的录音。
不知道是耐心太好,还是根本不好奇。我确定等的过程漫长,看见那四个字时,其实时间也还好。
时间本来就是在里面感受漫长,在回忆里的时间总是开着倍速,还会cut掉自以为不重要的记忆。
所以,时间更快了。
等宋岁岁的信息,不难等。
所幸,我们会聊天,虽然断断续续,但也足够我知道她的情绪还可以,至少不会发出迷茫的四个字,又拒绝联系。
钢琴课,网球课……其实,上不上都可以。这是在北边留下的兴趣课,来到这边,原来一节也不用那么贵。
我学个大概,不知道学来的意义。
宋岁岁能估计到我上课的时间,等到课结束的很多个小时以后才回:让我好好学。
下雪了,没有北方那么大,但天空也是黑压压的一片,第二天路上的雪不会太厚,但也不好走。我和钢琴老师调课,得到一天的闲暇。
宋岁岁很喜欢熬夜,一点,两点,三点,五点,六点,都在我睡着的时候,她可能在回避什么。
她不讨厌我。
下雪了。
这一夜,她睡得很早,到凌晨两点都没有回消息。
我私信了那个发朋友圈要去县城的同学,陈隗,他帮他爸爸去县城带资料。
我穿得很休闲,陈隗办事穿得略显成熟。
“你穿这身,是不是有点将就了。”他不太理解。
我不理解,他摆摆手,“走吧,走晚了要堵车的。”来不及回去换衣服。
凌晨六点四十五分,雪停。
七点到县城,还没天亮。微微打开的车窗被冷风疯狂侵蚀。
我打了冷颤,陈隗打电话给他爸,感觉一瞬间他失去了所有力气和手段。
他爸看不惯他放假天天在家睡到中午才起,找了这么一个借口,说和人家约好的时间是早上七点。
来都来了,问地址是胡说八道的,他爸也没想到他真的半夜就来了。
怪不得要发朋友圈,假期早起真的需要勇气。他为了准备早起,还被刮胡刀刮到脸,买了创可贴发现伤口一点点。
“现在你打算?”回去了吗?
“回不了了,开始堵车了,玩到晚上再回去。”
晚上的半夜。
“先去吃点早餐,饿死了。”
我想了想,还是想去那条路,她被妈妈带离的那个路口,“你先去,我想去一个地方。”
“好,手机联系。”
当时没有什么人的路口,因为过年,路的两侧现在摆满商贩,他们在大红伞下惦着灯。
七点过堵车开始严重。
和大多数中年人和老年人格格不入的人是比雪还寂寥的宋岁岁,头发乱糟糟的,穿的衣服宽大,皮肤是粗糙起皮的,双眼无神充血。
她不会招呼客人,只会干巴巴答价格。
人很多,她看不见我,我站在转角的药店门口,在她转身的时候往后退几步,就会藏在人群里。
两边的货物满满当当,留下中间狭窄的距离充当路,宋岁岁坐着小板凳在旁边。
偶尔才会卖出一两件货。
她接了个电话,向我这边走来,慌忙之间,我挤进旁边的摊位上,拉上帽子。
“小伙子,你要几块?”
卖豆干的摊子,不敢说话,用手随便比了一个数。
宋岁岁走得很快。
老板烤到一半又问,“是不是确定要五块?”
宋岁岁在旁边,我使劲点头。
“五块。”
不过低头的瞬间,宋岁岁已经走过,人潮里看不见身影。
“微信支付。”
我拿出手机,老板不理解,这边还没普及,出来的急,没带现金。
“再要五块,我等朋友过来。”
“好,十块。”
只能打电话给陈隗,让陈隗独自吃十块豆干。
不见了,沿着她可能走过的路,找不到人了。
“姜惊,还有两块,你真不吃?”陈隗吃得翻白眼。
我摇摇头:“没胃口。”
“你真的是人哈,老子刚吃了两屉小笼包,来这儿给我干十块,你是一口不吃啊。”
“不好意思,回去那套ag600坤龙送你。”
“好兄弟。”
陈隗吃得干呕,还指着我的鞋说:“看吧,这个天气还穿白鞋,你可能见不得它干净。”
我低头看鞋,侧边早就敷了黄色褐色的泥泞,鞋面还被人踩了一脚。人行道本就不宽敞,现在还有摊贩占了一半,我几乎在路中间,挡住了别人过往的道路。
“姜惊,你在找什么?”
我:“也不是找,就是来看一个人。”
“没看到?”
“看到了。”
“你看起来不像看到了。”
“只是看到了。”
即使堵车,车喇叭此起彼伏,人潮涌动的声音,小推车的金属相碰的声音已经大得明显。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看见和宋岁岁相似三四分的脸,她看着我的方向,眼神直白,身边是没有抬头的一颗毛躁的头。
看见我,在躲我。
那个低着头的人是宋岁岁。
我的勇气缺了一个角,坐在陈隗的旁边,矮矮的凳子其实和蹲着差不多。
“陈隗。”
“嗯?”
“吃完了吗?”
“吃不了。”感觉他快呕了。
老板趁机说:“吃不了也不退钱哈。”
当然知道。
“走吧,吃不了就不吃了。回去请你吃饭。”
陈隗捂着嘴,“别说吃,我想吐。”
“哦。”
小推车的声音变大,又变小,她走远了。
“我想回车里,外面真的很冷。”
“我也是这样想的。”
车里开着空调,兴奋退却,打了几把游戏,困意就覆盖理智,我浅浅睡了一觉,陈隗也睡得天昏地暗。
热得出汗,外面冷得出奇。
下午四点近五点,街道上依旧很堵。我还是想看宋岁岁,轻声下车,冷空气灌进车里,陈隗缩了一下脖子,没有醒。
这次,我站在对面的路口,更直观地看见她。
不止她,还有一个满头白发,皮肤松弛,精瘦的……长辈。
男人时常对着宋岁岁面红耳赤,隔得不近,也能听到他在骂人。骂宋岁岁不会做生意,简单的事都做不好。
宋岁岁低着头,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根本没听。
没待一会儿,男人就走了,随着男人离开,那个摊位人挤人的买家突然清空,只有宋岁岁左右看。
羡慕别人的买家,人挤人。
外面真的很冷。
这个季节,天黑得都很早。各家都牵了电线,照着灯。
不同于上次见到的强势,那个妇女步态都很虚浮,提着小火炉。
人身上是有磁场的,这次和上次一样,妇女看宋岁岁时,身上散发着一种光辉。
她们交谈,接着我的手机响了。
两次。
我们两个的妈妈都很像,不同的是我会选择撒谎,宋岁岁选择沉默。
我回到车里,陈隗醒了,我萌生出一个想法。
我也不知道买几箱水果回去做什么,家里就我一个人会吃这些。
“你干嘛突然开车门?”
陈隗没发现我的异常,“那小姑娘的手被划了口子,我拿创可贴。”
我探出头,那个灰扑扑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做生意真不容易。”
我一直都知道,此时我是有点感同身受的。
“谢谢你,陈隗。”
“不客气,记得请我吃饭。”
……天彻底黑下来,路上的车辆开始少了,又开始下雪。
磨蹭了半天,终于发车回家。
我受到回复。
她说她讨厌下雪,讨厌冬天。
经过那个路口,我看见她一个人在灯下蜷曲着身子,靠近火。那个距离是很危险的,但可能这是她能最大限度汲取到的温度。
我也讨厌下雪,一点也不美好。
之后,我很少找宋岁岁聊天,因为她很忙,抽空看手机被发现了会被骂的。
她偶尔抱怨,我回复的时间有间隔,不至于让她有压力。
我想,她应该会看空间。
我发了视频,仅她可见。我想她会看见,会注意到我,主动发消息给我。
那天的手机摔得四分五裂,手机卡也不见了,找不回账号。
再次登陆账号,确实收到消息。
她发了,她好像厌学,好像迷茫,又好像和我商量着什么大事。
想走出大山,捷径是读书。我明白大山不是大山,是宋岁岁的认知。
她那样迫切,渴望走出绵延不绝的山,怎么可以有这种想法,她会被折磨,会变得更不好开心。
我想邀请她一起去看海。
但是,红色的感叹号让我清醒,是我僭越了。
不是回消息太慢,是因为我踏足了她的安全领域,这是对入侵者的一种警告和驱赶。
爸爸养的乌龟,一如既往地胆小,探着头看我,我靠近,它就缩回壳里,听见没声音,又会探出头来打量。
和宋岁岁一样,讨人厌。
真的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