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寝室的被子潮湿,床笠发黑,整个寝室浸润在扑鼻的霉味中。
上床的床铺遭遇没那么严重,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晚上睡着,骨头发凉。
手机都被冷死机了。
可怕的是,我竟然有点习惯这样的环境了。
潮湿,阴暗,不安静,不安全的。
头痛。
第二天一早起来昏昏沉沉,班主任圆头圆脑的,戴着小眼镜。
“这个学期结束要分文理科,你们自己综合成绩,回家和大人商量自己选什么合适……”
底下的人都在窃窃私语。
阿花问:“宋妩岁,你要选什么?”
我:“不知道。”
出现选择,我总是迷茫的。
“你呢?”
“文吧,我物理化学都不好。”她的脸上挂满了愁容。
眉毛拧在一起,眼睛里又是我形容不来的东西,嘴角向后。
“你的政治地理也差不多。”
阿花的表情就变得轻松一点,“哎呀,相对,相对物化要好一点。”
人的表情为什么那么复杂多变,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这几个部位真的神奇。
很多人都和我一样,不知道选什么,需要周末回去和家人商量。
我不知道,也不会去商量。
“你写那么多故事,会选文科吧?”问这话的人,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写的故事并没有宣扬,它们安安静静在本子上等待我这个命运的安排。但我不是万无一失的。
本子放在课桌上,某天我回寝室午休,在教室打闹的人撞翻了课桌,也撞翻了本子。
故事的开始被用方言朗读,他们被用世俗的眼光对待。
我会写故事,这件事值得被嘲笑。
“可能。”
我已经放弃那个故事,在激流勇进的情节戛然而止。未被允许公布的人生被掀开神秘,坦露是一种羞耻。
对此,我很愧疚。
擅自创作,赋予他们名字,身世灵魂,又毫无征兆将其夭折。
这样的内疚让我很久睡不好,头痛。
算了,我总是半途而废的。
接下来的每次周考历史只能勉强及格,在班里也前几。地理稳定的,离及格不远,但永远不能及格。书上的内容都会背了,仍旧考不及格的政治。
以上材料反应什么政策,方针。
我不会阅读理解。就连语文的阅读理解也是全军覆没,明晃晃的作文题,读不懂写偏题,一百五十分满分,我考七十几,全校倒数。
没有实验器材的物理,化学,生物课,靠着想象和死记硬背的数字,也差不多是一样的结果。
企鹅空间里,旗杆下红色校服耀眼,老师的声音通过话题再过手机已经听不清说的话。
是一段颁奖视频。
少年得意,冷风似春风。
与我,割裂得,像电视内外的人。
这样的割裂,是我努力就能填补的尴尬吗?
我发出这样一个思考,原来这就是我小时候在别人家电视上看到的,并且不理解的“门当户对”。
是部古装剧,女主的父母对底层男主说:人的感情会淡化,高低阶层难以跨越。
相爱不能抵万难,两个人的不喜欢也改变不了一个时代。
突然浅薄地记得那段话,浅薄地站在女主父母的角度能读懂,浅薄地代入。
我依然不理解爱,但也推翻了此前的认知:爱不是柴米油盐,不是阳光的房子,也不是阶层阶梯。
爱不是物质。
对,贫穷的人追求的是物质,比现在生活更好的的物质。
我是贫穷的,是需要追寻物质的。和很久以前就能谈论理想的姜惊不一样。
我承认,此时此刻。
我嫉妒姜惊。
即使很久以前破产回到这个贫困地区,生活条件也明显优越。
为什么,我们不一样?
【姜惊,你会不会有一天会选择不读书?】
疯狂生长的嫉妒,迫切需要这样的人下水,才会有平衡感。
总要有一个污点,我们才能做朋友。
我的污点是穷,姜惊没有,就需要制造一个污点。
读书就是圭臬,失去这个机会的人是不值钱的。我这样认为。
那样,我才会心安理得。
过了很久,我没有收到消息。
两分钟,撤不回了。害怕有一天,他知道我的真实想法,我失去这样的朋友。
各方面都更优秀的人,那我将彻底失去唯一的可以炫耀的。
……嫉妒还没下去,愧疚又涌上来,我是个坏人。
直到晚上,我看见月亮。
手机仍旧没有消息通知,我选择删除联系人,拒绝收到任何态度。
教学楼底的草地绿了,常青的树的叶子变得更茂密,操场裂缝里的枯草被嫩草代替,然后被打篮球的人来回踩。
第二日,它还是绿油油的。
“我选文科,你想好选什么没?”阿花。
“还没有。”
“你怎么还没想好?”
又是一个不认识的熟人凑过来,“宋妩岁,你对自己一点都不负责,这么大的事到现在还没想好,要不别读了,回家结婚算了。”
我正在看墙上爬来爬去的蚂蚁,只听见了四个字。
我说:“恭喜。”
他脸色不太好,“你又装,很烦你这种装的人。”
阿花问他是不是有病,他翻了个白眼。
“阿花……”我其实已经想好选什么了。
“你别理他,他就是刚来的时候觉得你好看,结果你不甩他面子,在这找存在感。”
我好看?我疑惑。
阿花解释:“上星期周考,你不喜欢对答案,先回寝室睡觉了。我们对完答案之后在教室聊了一会儿天,他自己说的。”
上星期周考。
发生的事碎片迅速闪过,我凑不出一段完整的记忆。
我面前的选科志愿表还是空白的,阿花的志愿表用铅笔涂涂写写看得见痕迹,只需要最后用中性笔敲下最后的定音。
“我好看吗?”
“啊?”阿花明显一愣。
“我好看吗?”
“好看啊,你为什么这样问?”
“真的好看吗?”
“真的。”
她望着我的眼睛,我不能防御这样真诚的讽刺。
我不好看,一点都不。
“你也好看。”
这句话不是礼貌,是敷衍。我讨厌关注别人的样貌,因为那是一种评价,任何评价。
好的,坏的。
一个班,有男有女。少不了,有这样的话题。比如我当初想要留住的,很温和的班长。
我也以貌取人,所以我也讨厌自己。
强迫自己遗忘别人的脸,或者不去直视,不去认识。这样,我也不用记得是谁说话带刺。
删掉姜惊的两个月里,我想过道歉,有重新添加过他。但不知道怎么开口,在被通过申请的时候,又删除联系人。
反反复复的,我都有些腻了。
可能姜惊也是。
也可能他根本没注意到是我,我总是换头像,换背景,换昵称。
最近一次添加是一个月前,秒同意。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去他的空间里溜达了一圈,有人留言。
看头像应该是女孩子。
【未来总要光芒万丈,友谊长存】
附带的背景图片是一张蓝天白云下的白色花朵。
姜惊回【cheers】
我都想象得到两个人面对面的场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子,在关于毕业的聚会上畅谈未来。
还有其他志同道合的朋友也大笑着,略微遗憾,半开玩笑说藏了三年的真心话。
而姜惊坐下她身边也有些高兴,微笑地举着杯子,“cheers。”
毕业了。
六月份,他就要高考了。
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成为也带着光芒,在我的想象里也是。
于是,我又删除联系人。
大学,一个代表自由的词,存放着我这么多年期待的地方。
姜惊也变成了一个形容词和名词,自由。
老师说考上大学想怎么玩怎么玩,谈恋爱,不回寝室,课也不多还可以出去旅游……
我向往大学,向往自由。
大学发展美好感情的地方,创业的起点,我应该抓住这样好的人脉。
希望他变得更好,有不愿意他太好,从始至终,我都是自私的。
不能放纵这样的思想,太坏了。
内疚又跳出来折磨人。
帮小弟削笔的小刀随手放在衣兜里,此时刀刃正在被手心赎罪。
沁出了一些血迹,我在床上呆坐。
怎么可以伤害自己,这种行为是精神病,会被异样的眼光看。
在手臂上划了一刀,惩罚自己的阴暗,拉下袖子,把小刀放进书包。
寝室楼下,高三的学长学姐正把自己的书籍甩卖,一块,两块,三块。小说书籍更贵一点,五块一本。
从窗框里看下去,寝室楼三边屹立包围前后花坛的道路,买卖在中央,热闹极了。
也卖一些其他的东西,有老师路过就用书课本盖上。
过了这几天,高三就会离校,在家备考,等待下个星期的高考。
轻松,快活。
我未感受到任何一丝丝紧张。
不属于学习的轻松,桌上的习题卷子写上几个题就无从下笔的松弛,老师不会检查的。
老师讲课只有前几排的人听,中间的人可能在睡觉,可能干些别的,最后几排打游戏,看电视。
我坐在中间几排,思绪总是停留在上一题,老师下一题都讲解完了。
“收志愿表了!”
最后一天的几分钟才写下自己名字班级和志愿,放在班长桌子上。
轻轻一放就是我的重重一笔。
“宋妩岁,你上一次的文言文和古诗词又全对。”
背书上美好的诗词,很轻易。翻译也是,用词也是。但我看了卷面,阅读理解依旧只有几分。
一下课,我就冲回寝室。重新添加好友,可能是因为高考休息,手机自由,对方同意得很快。
我还没打出【高考加油】
对面就发了一大串消息,蓝色消息框包揽了聊天页面,我读了一遍,不知道怎么回,没有摄取到消息。
再读一遍,是叙旧。
我要不要也回一个“好久不见”。
再读一遍,他打字好快。
反反复复地读,我的关注点变成了他话语间提到的女孩。和我很像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我也能用语言概括,很新奇。
「高考加油」
发送成功。
还没点进消息页,他就发消息过来。
【又要删除联系吗?】
又?他知道是我,知道前几次换了头像和昵称反复添加他的人是我。
头痛,很痛。
他在生气,是什么样的?是不是我站在他面前,他就暴躁,用最难听的话,有可能会动手。
「考试重要」我怕被骂,打算转移话题。
【宋妩岁】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解释反复无常的行为,回应他那一长串的描述没有联系那段时间里未知的消息。
【你也这样对别人吗】
【是不是之前我让你感觉到厌烦】
我「不是」
【有选择的话,我不会不读书】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问题,我不能面对。
【你也不要有这种想法】
我眨眨眼,他以为是我不想读书,我甚至能感觉他语气里的生硬,既然这样别扭,那为什么还要发消息。
「姜惊,你上大学了也会谈恋爱吗」
【不知道】
「那你想考哪个学校」
【a大】
「真远」
【宋岁岁】他软和了态度。
【你写的信,我都看了】
【但是突然有天,我发不出消息】
「你想知道什么」
【你的最近】
「文理分科,我选了理科。在家里打听甚至强硬要求我选择理科的时候,我很想选择文科」
「我没和任何人商量,谁问我的志愿,我都说不知道」
【以后想学什么】
「不知道」
「是真的没想好」
迷茫,读书真的那么重要吗?
【宋岁岁,时间真的好慢】
时间。这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我看见阳光在阳台慢慢珊珊地走,从这个窗框的正方形变成那个窗框的平行四边形。
走了一天,明明很快,一不注意就到了晚上。
时间能代表什么?
我不能理解,人在感叹的时候总用时间来描述,对比从前,说物是人非。
姜惊说时间,是在无奈。
但为什么?
「姜惊,时间一直走得很快」
【宋岁岁】
「嗯」
【你还会删掉我吗?】
我又开始想象,被反复伤害的姜惊铺垫了很久才拉下面子问出这句话。
「不会」我保证。
【好】
我有点高兴,更多是内疚。
头还是很疼。
晚自习昏昏欲睡,我每天都睡不够的。
“你的眼睛……”
“怎么了?”
飞侠拿出镜子,我的眼睛一片红,血丝布满。
有点好看。
“我要瞎了?”
镜子反光,头疼,眼涨,想吐。
“是不是发烧了你?”
“不知道,不舒服已经很久了。”
“你脸色不好也已经很久了。”想了想,飞侠又补了一句,“比正常的时候还要惨白。”
我摸摸额头,“手冰,试不出来。”
“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天气,手给我捂捂。”飞侠的手很烫,胖胖的。
“我那里有布洛芬,下晚自习你吃一颗。”
“好。”
反反复复发烧已经很久了,对我反反复复对待的姜惊是不是也这样难受,怪不得当时就觉得他那样可怜。
真的好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