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回来了,我躺在和厨房并存的床上翻了个身。
她看到桌子上的半成品,插上电磁炉,电路通了。
“怎么拔了?”
“它坏了。”
“怎么坏了?”
坏了就是坏了,哪有什么怎么?!
“我怎么知道!”
妈妈走来走去,把火炉上的红薯提下来,“都成碳了。”
“那就扔。”
“那是钱了嘛。”她又走回到电磁炉那,开玩笑道:“怎么不把你扔掉?”
我没接话,她一个人在哪里嘀嘀咕咕,“今天外面太冷了,还说你回来做饭,我回来早点睡……”
电磁炉坏了。
“滴滴。”
妈妈手下的电磁炉是好的。
头痛。
辣椒多了,很呛,屋子更暗了。
爸爸是这时候回来的。
“是做什么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他的眼睛比妈妈还要大。
“哎呀,放水放慢了。”这是好脾气的妈妈。
“几十岁的人了,做点吃的做成这个样子!”
“……”
爸爸今天心情不好。
妈妈心情也不好。
我们都欺负妈妈。
“吵,一回来就吵,吵起来是不是很好听?”我害怕爸爸暴跳如雷,指着我的鼻子骂我。
这是我第一次正式阻止他们的战争,是爸爸单方面的侵略。
又是沉默,辣椒腾起的烟雾还没散去,那个苍老的男人又点起飘着灰色烟雾的烟。
他的烟很便宜,烟酒店里最便宜的那一种。
我不知道贵的烟,和便宜的烟有什么区别。
他经常一天抽一包,或者两包。
“这么大个姑娘了,回来不做饭等爸妈,还要你妈回来做饭,你害羞不,啊?”爸爸的语气很温和。
“老子和你妈一天累死累活的,望你们好好读书,你看看你现在的成绩。”
“外面这么冷的天,老子们天黑才回来,成绩不好,也不知道心疼自己爹妈。”
妈妈呛了几声,“这电磁炉不管事了,她做到一半就坏了,现在才好。”
爸爸又忽然严厉,“你好好纵容,我说什么,你都护着。”
脑袋里突然出去一个走在夜晚小路上,提着灯的蓑衣人。
蓑衣人被冷风吹一下,又滚落的石头吓一跳。她走得很小心了,还是会撞到人。
走了很多年,背都佝偻了。
我茫然地转悠,都想跳离这条路,她拉着我,用灯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撞到她。
我愧疚却是个哑巴,她被撞歪的蓑衣锁脖子,她没有扶正,反倒问我有没有事。
孤独和无助。
屋子的灰蒙蒙不曾褪去,我躺着看得见烟,爸爸坐着抽烟,妈妈站着,它们罩在妈妈头上。
身体还是很重,我可能长胖了。
连翻身都困难。
回家的日子为什么这么漫长。
答案大概是:十块钱。
和往常一样,我站在妈妈面前,她数生活费给我。
我见到昨天那张粘着胶布的十块,大概凑不满一百五,妈妈又掏口袋。
“不用了,我存得有钱。”
有顾客来,她手忙脚乱不敢看我,问别人要那种核桃,要多少斤。
鞋底的核桃壳硌脚,我也不敢看她。
这个人也是要十块钱的核桃。
也不够,她装了一袋核桃给我,那核桃味道好,但是壳黑乎乎的。
我提着袋子,没有接她手里的零钱。
“今天早点收摊吧。”
我走了。
她又变成了那个蓑衣人,在冷风中,淤泥上,瑟瑟发抖。
学校就是要冷一点。
“宋妩岁,你提的什么?”没听清是谁的声音。
“核桃。”
我把口袋打开,脏兮兮的核桃发出的木壳互碰的声音。
“啊?这么黑,我不敢吃。”
“那你别吃。”
我刚从外面回来,地砖被我踩脏了,这个室友还想说什么。
我转身去了阳台,那拖把拖地,“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她动动嘴,回到自己床上。
“这核桃怎么是黑的哎?”晴问。
“不是硬壳。”
“我都没见过。”
“也不是去年的陈核桃。”
我打算以后在别人出言之前把他们想要的答案说出来,这样尴尬的就不是我。
“好吃吗?”
“试试。”
晴捏不碎也咬不动。
我从袋子里重新捏了一个,放在阳台的门缝。
“咔擦!”
没有核桃夹子,从自己嘴里咬碎给别人,不太好。
“这个仁也是黑色的。”
我爬上床,拉开被子披在身上,“乌米核桃。”
“好吃哎。”晴说。
我尝不出几种核桃的味道,可能有所差别,但晴很会提供情绪价值。
从书包里,翻出手机。
换上了那个只有一个联系人的号。
手臂突然有点痒。
昨天那个电话是有备注的,这么久我竟然不清楚这个手机。
点开通讯录,点开短信,相册,日历……
录音有一条。
不知道他在哪里录音的,背景有点嘈杂,很久没说话,就在我以为这是一条误触的录音要点删除时。
有人叫姜惊。
他的声音乘着电磁的速度,沙哑,悦耳,平和。
“宋岁岁。”
“好久不见。”
说完,男生的起哄随机响起,又戛然而止。
我能听到他的开心,但是我茫然两秒过后,眼泪晕开视线,反射的灯光显得这样刺眼。
“宋妩岁,起来上晚自习了。”晴拍了拍我的床。
我应了一声,慌乱的抹了眼泪,把手机揣在裤兜里下了床。
走到教室,屁股沾到椅子才想起自己怎么把这个手机带来了。
还好现在查得不严。
突然想起,还没换校长之前,寝室楼道没有安装监控器。月假,每周末都要周考,高二的学生不满那个校长,趁高一在考试,把高一寝室全部翻了个遍。
丢钱,丢手机,有人的密码行李箱被砸了一个洞,鞋给偷了。
前后逻辑很不通顺,但就是发生了。
我当时啥也没有,什么都没丢,室友丢了两百块钱。
后来的校长在每层楼都安装了监控器。
晚自习没有老师在,桌子上还是昨天留下的卷子,写不来的题。
我不会找辅助线,证明不了两个面是相交还是平行。
“别写了,老师又不检查。”
对,这是这个学校的大多数人的学习方式,或者说根本没有。
我快要沦为其中一员。
没有天赋又受环境影响的人,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注定缺少一种颜色。
再回过神来,我竟然看不懂书上的任何字,它们爬动着,扭曲着,面目全非着。
像粘着胶布的十块,像黑漆漆的核桃,像窗外冬天里还长着绿叶的书,就是不像字。
终于重新躺会床上,我打开手机。
有消息弹出,时间是上晚自习的前几分钟。
【宋岁岁】
底下撤回来两条消息。
要是最开始的那一条也来得及撤回就好了。
但是也没关系,我打算不回。
翻来覆去睡不着,我重新打开聊天界面。
【好久不见】
发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