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稳稳停住。
郁晖深吸一口气,撩开车帘出来时,脸上已端出一副从容中略带矜持的世家公子仪态。
身后紧跟着跳下来的姚珅,倒是笑容灿烂。
“尹姑娘。”郁晖按捺着心绪,拱手一礼,身段板正。姚珅紧随其后,乐呵呵地拱手:“尹姑娘,叨扰叨扰!听说你这儿菜做得出神入化,今儿可算借了郁兄的光,能来开开眼界了!”
他挤眉弄眼地捅了下郁晖僵硬的胳膊。
尹佳慧唇角微微翘了翘,还了个无可挑剔的礼:“郁大公子、姚二公子,稀客。”
她侧身,素手向门内一引,“快请里面坐。地方简陋,还望二位别嫌弃。”
她步履轻捷地走在前面引路,那青色的窄袖襦裙划开空气,利落得如她这个人一般。
包厢是新布置的,清一色水曲柳桌椅,擦洗得铮亮,透着木料本身的清润微光,案上除了青瓷花瓶里一支素雅的白菊,再无赘饰。
窗外对着后院小天井,一株刚抽条的嫩绿柳丝斜斜垂着,送来几分难得的清宁。
“二位请坐。”尹佳慧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到好处。
郁晖挪过去,在靠窗的主位落了座。
姚珅自然是挨着他坐下。尹佳慧却并未立刻退开,反而亲自执起桌上的白瓷提梁壶,替两位客人斟茶。
新沏的毛尖清香氤氲。尹佳慧弯腰倒水时,那缕清淡的发香隐隐拂近。
郁晖立刻绷紧了脊背,只觉得一股无形却强大的迫力从身侧压来。
就在她将茶盏轻轻推至他手边的瞬间,郁晖几乎是下意识地僵硬,猛地将自己的圈椅往后拉开了一截。
“嘎吱”——椅脚划过光洁的地板,发出突兀而刺耳的一响。
“尹姑娘请自便即可,无需这般亲力亲为。”郁晖的声音竭力维持着冷静,却字字透着一股生涩,“主客有别,理应守份。尹姑娘还是莫要……”
主客有别?姚珅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一点,眼珠子小心地往尹佳慧方向溜了一下。
尹佳慧执壶的手微微一顿,眼帘却连一丝颤动也无,稳稳将余下的茶水注入姚珅面前的杯中,方才直起身。
清澈的目光落在郁晖那张脸上,竟轻轻笑了出来。
那笑里没有半分窘迫,反而像是听见什么有趣的事。
“主客?”尹佳慧放下茶壶,清脆的一声磕碰。
她理了理窄窄的袖口,动作不疾不徐,而后才抬眼,迎向郁晖那双刻意避开的眼睛。
“郁公子,今日请你和姚公子来,不过是我尹家开门待客的一点规矩。客人上门,我亲自奉一盏新茶。这算份内,还是越了规矩?”
“莫不是郁大公子自己,有些什么旁的心思揣度过度,反倒将我这寻常待客之道给曲解得复杂了?”
她身体微微前倾,隔着半张水曲柳桌面的距离,清冽的目光直直探来。
“嗯?”尾音轻轻上扬。
“难道——是郁大公子您自己心里头,先有了些不该有的想头?”
四周陡然安静下来,连后窗外那点微弱的柳丝摇动声都消失了。
郁晖的手指紧捏着杯身,捏得指节泛白,喉间却像被滚水烫过,又肿又痛,硬挤出的两个字仿佛在砂纸上来回摩擦:
“荒谬!”
姚珅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面门,嘴巴微微张着,下意识偏头去看好友。
那张向来沉稳斯文的脸,此刻红得像块淋了血的麻布,薄唇抿得死紧。
姚珅从未见过郁晖如此失态。
尹佳慧的目光却毫不停留地从郁晖泛红的耳根扫过,宛如掠过风里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她不再看他,径直走到包厢门口,伸手拉开雕着简单纹样的木格门扇。
门外侍立的伙计立刻躬身上前。
尹佳慧从袖中抽出一份简薄素纸裁就的菜单,递过去:
“传下去,按单子,给客人上菜吧。”
雅间里那股无形的冰碴子气还没散尽,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恭敬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干净短打的伙计小跑着到了门口,隔着半开的门扇,声音不高不低地禀报:“东家,前头裴世子到了,说是路过,想进来瞧瞧新铺子。”
“裴世子?”尹佳慧眉梢一挑,唇角几乎是立刻扬起一个弧度,眼底也浮起一层温煦的光,“快请!我这就去迎。”
她甚至没再看僵坐着的郁晖和一脸尴尬的姚珅一眼,转身便走,那青色的裙裾在门口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那利落劲儿,仿佛刚才那场带着硝烟味的交锋从未发生过。
姚珅张了张嘴,想打个圆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干咳了一声,拿起茶杯灌了一大口。
郁晖的脸色却比刚才更难看了。
他沉默地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
只有搁在膝上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没过多久,前厅隐约传来一阵寒暄笑语,那声音爽朗中带着几分矜贵,正是端王世子裴戬。
尹佳慧的声音夹杂其中,温软含笑,比方才待他们时,不知热络了多少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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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爷今日得闲?快里面请。这铺子还没拾掇利索,您别见笑……”
“尹姑娘客气了,你这澄味斋还没开张,名声可都传到我们府里去了……”
“世子爷说笑了,不过是些粗浅手艺……”
那笑语声隔着几重门扇,断断续续飘进来,每一个字都像细针,扎在郁晖耳中。
他猛地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仰头灌了下去。
茶水冰冷苦涩,一路灼烧般滑进胃里,却浇不灭心头那股无名火。
姚珅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郁兄,要不咱也走吧?菜也尝过了……”
郁晖没吭声,只沉着脸,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辛辣的酒液入喉,呛得他喉头滚动,却硬是没咳出声。
他冷眼望着包厢门口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那些门板,看到前厅里那对言笑晏晏的男女。
裴戬……又是裴戬。
这端王世子,仗着身份贵重,整日里在京城各处游走,结交甚广,可谁不知道他那点心思?
不过是看中了尹家泼天的富贵,想借机攀附罢了!
尹佳慧她那么精明一个人,难道就看不出?
酒一杯接一杯,桌上的菜几乎没动。
姚珅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能陪着干坐。
终于,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似乎裴戬已经离开。
郁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得椅子“哐当”一声响。
他大步走出包厢,姚珅赶紧跟上。
尹佳慧正站在柜台后,低头翻看着账册,听见脚步声,抬眼望来。
“二位公子用好了?”她放下账册,语气平淡。
姚珅连忙上前,掏出银票结账。
郁晖却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盯着尹佳慧。那眼神复杂,有未散的怒意,有难言的酸涩,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灼。
伙计收了钱,找零递回。
尹佳慧微微颔首:“慢走。”
就在姚珅以为郁晖会直接拂袖而去时,他却突然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对着尹佳慧道:“尹姑娘。”
尹佳慧抬眸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郁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裴世子并非表面那般光风霁月。他接近你,所图为何,姑娘心中应当有数。尹家财富,树大招风,姑娘还需谨慎些才好。”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番话,既是提醒,也带着某种他自己都未理清的不甘。
尹佳慧先是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随即,她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轻轻开口:
“郁大公子多虑了。裴世子图什么?或许……他图的,是令妹郁澜呢?”
郁晖浑身一震,瞳孔骤然收缩。
尹佳慧仿佛没看到他瞬间僵硬的脸色,继续慢悠悠地说道:“世子爷的心思,岂是我等商贾能轻易揣测的?倒是郁大公子你,这般替人操心,倒显得情深义重。只可惜……”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却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只可惜什么?只可惜他郁晖的身份,注定了他这份心思只能是徒劳?
只可惜他连替她操心的资格,都显得可笑?
一股酸楚猛地攫住了郁晖的心脏,比刚才喝下的烈酒还要烧灼百倍。
他脸色煞白,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方才那点借着酒意壮起的胆子,此刻被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击得粉碎。
尹佳慧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光,快得让人抓不住。
她不再看他,只对着姚珅略一点头:“二位公子慢走,不送。”
那送客的姿态,冷淡得如同对待最寻常的过路客。
郁晖只觉得脚下生了根,钉在原地。
姚珅见状,赶紧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郁兄,走吧。”
郁晖这才像是被惊醒,机械地转过身,脚步沉重地往外挪。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刀尖上。走到门口时,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尹佳慧已经重新拿起了账册,侧影对着门口,专注地看着,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她看穿了他。
看穿了他那点隐秘的心思。并且,毫不留情地戳破,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刺激。
就在郁晖即将踏出门槛的瞬间,尹佳慧忽然又抬起头,目光落在他僵直的背影上。
她唇角弯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对了,郁大公子。若真有那么一日,我应了裴世子,哪怕只是做个侧室……”她故意顿了顿,满意地看着那背影猛地一颤,“这杯喜酒,我定会记得给郁大公子您送上一份请帖的。”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郁晖脑子里炸开了。
他眼前一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没有再回头,几乎是踉跄着被姚珅半扶半拽地拖出了澄味斋的大门。
门外,秋末的冷风刀子般刮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口那团滚烫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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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佳慧看着那消失在暮色里的身影,唇角的笑意慢慢敛去,眼底深处,却是一片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幽光。
……
秋意更深,国子监后身的女子学堂里,气氛也一日紧过一日。
数艺考核的日子就在眼前,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焦灼。
郁澜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九章算术注》,旁边堆着演算的草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算式。
她眉心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笔杆。
她知道自己在这上头天赋有限,远不如那些一点就通的同窗,但她信勤能补拙。
这些日子,她几乎是学堂里来得最早走得最晚的一个,连午休的时辰也大多耗在了这堆算题上。
“哎,你们听说了吗?”黎家姑娘压低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兴奋,打破了学堂一角的安静,“前儿端王府不是办了个小宴吗?听说世子爷又去了孟家!”
她这话一出,旁边几个原本也在埋头苦读的姑娘立刻竖起了耳朵。
娄蜜更是眼睛一亮,凑近了些:“真的?那孟家姐姐怎么说?”
裴霖正坐在她们不远处,闻言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说了一句:“静姝姐姐心有所属,婉拒了。”
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说完便又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书卷,只是那目光,却似有若无地飘向了窗边奋笔疾书的郁澜。
“啊?又拒了?”娄蜜难掩失望,小声嘀咕,“世子爷那般人物,孟姐姐眼界也太高了点吧?真不知什么样的神仙人物才能入得了世子爷的眼……”
裴霖没再接话,只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
她安静地坐了片刻,忽然合上书,起身,径直走到了郁澜的桌案旁。
“郁姐姐。”裴霖的声音清清脆脆。
郁澜从一堆数字里抬起头,见是裴霖,有些意外:“裴二小姐?”
裴霖将手中的书卷摊开,指着其中一道标注了星号的难题:“这道题,先生讲时我有些走神,没太听明白解法。郁姐姐数艺一向扎实,可否指点一二?”
她问得诚恳,目光却几次状似不经意地瞟向学堂门口的方向。
郁澜不疑有他,放下自己的笔,接过裴霖的书,仔细看了看题目,便拿起草纸,一边演算一边轻声讲解起来。
她讲得认真,思路清晰,裴霖也听得专注,只是那眼神,依旧时不时地飘向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