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原委是这样的:甜甜原是"福隆牙行"的牙婆,这红脸胖子曾是她主顾。那牙行因经营不善倒闭,却在关张前三日,将已抵押给钱庄的一处宅院卖与胖子。经手此事的,正是甜甜。
胖子才拿到房契没两日,钱庄便带衙役上门收宅。他自然不依,可钱庄哪管这些?直接请了官府封宅。
宅子被封,胖子自然要找甜甜算账。甜甜让他去找牙行,可牙行都已关门大吉,找谁理论?这般推来推去,拖了一月有余。胖子怒极,拿着契书去衙门告甜甜,却被驳回——契书是与牙行所立,与甜甜无关。再告牙行,又被驳回——牙行已倒,无人可告。
胖子满腹怨气,自然全撒在甜甜身上。当初买宅时他付的全款,而甜甜为促成这买卖,还陪他睡过。如今倒似有骗财骗色之嫌,可甜甜坚称自己也是受害者。
说到底,胖子怪只怪自己不懂律法——牙行倒闭前需在邸报公示。甜甜也是糊里糊涂被东家所骗,赔了身子不说,连五两银子的中人钱都没拿到。
本都是苦主,可胖子认定甜甜骗他,用身子诱他付清全款,天知道从中贪了多少。既然告官无门,便纠集几个同乡,半年来四处寻甜甜晦气。今日好不容易撞见,正要发作,却倒霉碰上了刀疤脸。
胖子说完,甜甜接着分辩,二人说辞大抵相同,唯甜甜咬定自己也是受害。林彦秋听罢真是哭笑不得——为这等腌臜事,自己险些挨了顿拳脚。
"此事就此作罢。既有王法,何须私斗?"林彦秋最终只得出此言,心中烦闷,实在不愿掺和这腌臜事。
小谢在身后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目露哀求之色——这是看出他要撒手不管,替友人求情来了。林彦秋暗叹这丫头倒重情义。
"有劳了,"林彦秋对刀疤脸苦笑,"你先带弟兄们回吧。"语气虽淡,却不容置疑。刀疤脸心头一凛,立刻会意,拱手笑道:"小的告退。"
刀疤脸并不指望林彦秋当即道谢。这人情既已种下,还怕日后没有回报的机会?他心知肚明,自己这般市井之徒,与林彦秋这等人物云泥有别,即便报恩,也须寻个不着痕迹的法子。
待刀疤脸退下,林彦秋对二人道:"此事若要了结,便坐下细谈。若觉林某无能调解,二位自便。出了这门,是生是死与林某无干。"
那胖子本欲离去,又恐触怒这看似温和实则手段了得的贵人——单是方才那刀疤脸就够他受的。甜甜自是盼着林彦秋主持公道,连连点头。胖子见状,也只得悻悻应下。
见二人服软,林彦秋这才问胖子:"阁下做何营生?"
这胖子着实狼狈,额头淤青,腮帮子肿得老高,稍一动弹就疼得龇牙咧嘴。林彦秋摇头苦笑,对小谢道:"让小二送两条热手巾来,回头少不了他的赏钱。"
小谢应声退下,那胖子局促地搓着手,低声道:"小的...小的没什么正经营生,就是养着四辆马车,赁着两间铺面。平日里...也放些印子钱。这些...这些都是早年往关外倒腾皮货攒下的。"
"呵,原来是个行商起家的。"林彦秋轻笑。这"行商"二字,对他而言颇为新鲜,还是从游记中看来的。说来这胖子年轻时倒也是个敢闯的主。
胖子讪笑两声。林彦秋接着问:"你在钱庄还存着多少银子?"
胖子警觉地看了林彦秋一眼,随即苦着脸哀求道:"这位爷,小的在钱庄真没几个钱!甜甜姑娘的事就此作罢,小的认栽还不行么?"原来他担心林彦秋帮着甜甜讹他钱财,急着想了结此事。
林彦秋摇头笑道:"这怎么成?"胖子脸色骤变,正不知所措时,却听林彦秋续道:"既然我出面调停,岂能让你吃闷亏?这般,我与你两桩消息,你与甜甜的恩怨就此揭过,如何?"
这时小二送来热手巾,胖子接过捂在脸上,久久不放,显是在权衡利弊。林彦秋也不催促,悠然品茶。
"敢问...爷台在何处高就?"胖子终于放下手巾,壮着胆子问道。小谢在旁嗤笑:"死胖子,问这许多作甚?我们老爷是户部钱法堂的!"
胖子闻言眼前一亮,贪婪之色尽显,连连作揖:"就依爷台说的办!"
林彦秋朝甜甜和小谢挥袖:"你们先退下。"
甜甜乖顺地退出,小谢却有些不情愿地踱步离开。
待屋内只剩二人,林彦秋压低声音道:"今日先与你一桩消息,走时留个名帖,待有确切消息,我自会寻你。若信得过我,便照我说的做。"
胖子暗想,纵使这贵人食言甚至反咬一口,自己也只能认栽。于是连忙点头,从袖中取出名刺奉上。林彦秋接过纳入怀中,这才淡淡道:"时日尚早,七日内将钱庄的票据尽数兑了。此事若教第三人知晓..."说到此处目光一寒,"我要你项上人头。"
胖子双腿一软,慌忙举手起誓:"小的对天发誓,便是贱内也不透露半字!"
林彦秋挥袖:"去吧。"
胖子千恩万谢地退下。林彦秋从钱袋取出两锭银子压在茶壶下,轻唤:"小二,结账。"
两个姑娘挤在马车后厢,林彦秋独坐前座,面色阴沉。暮色四合,街边灯笼次第点亮。
"送你们去哪?"
甜甜怯生生道:"恩公大德,奴家不知如何报答..."
林彦秋轻叹:"这份人情记在小谢头上罢,我是看她的面子。"
小谢闻言掩唇一笑,眼角眉梢刚染上喜色,却瞥见林彦秋面色阴沉如铁,连忙敛了笑容。甜甜躲在后面绞着帕子,细声细气道:"林大人,小谢姐姐的恩情我记在心里,可您的恩义也不能不报。我身无长物,唯有这蒲柳之姿...不如让我在府上伺候半年?洒扫烹煮我都做得,夜里...夜里也能暖床叠被..."
"放肆!"林彦秋勃然大怒,青筋在额角暴起。他猛地掀开马车锦帘,墨色官袍下摆翻卷如云,腰间玉佩撞得叮当作响。"都给本官下车!"
两人慌慌张张跌下马车,还未站稳,就听"砰"的一声——林彦秋重重摔下车门。前头马夫扬鞭催马,青帷马车绝尘而去,只余她们站在驿站外的黄土路上。小谢提着杏色罗裙,无奈地看着甜甜:"你这张嘴...林大人与齐家小姐早有婚约,你又不是不知道。"
忽闻马蹄声折返,那辆饰有青鸾纹的马车竟又掉头回来。林彦秋推开车窗,玉冠下的面容仍带着余怒:"谢姑娘。"小谢忙小跑上前,见他递来两幅洒金笺,上头是当朝书画大家的题字。
"方才失礼了。"他声音低沉,"近日朝务繁杂,改日再叙。"说罢不等回应,马车已再度远去。
甜甜望着消失在官道尽头的车影,痴痴道:"真真是君子风范..."
小谢气得用绢帕抽她:"没脸没皮的丫头!前日挨的板子都忘了疼?"
半月后,户部连发十二道政令平抑粮价,钱庄息钱陡增。东西两市商贾哗然,丝绸行情一日三跌。林彦秋为避小谢,多日未去户部衙门,只在翰林院翻阅各地呈报。七八个幕僚捧着奏章进进出出,皆是谏言抑制江南盐铁之利。
这日清晨,林彦秋正在批阅漕运奏折,忽闻环佩叮咚。抬头见齐芝怡与张芊芊联袂而来。齐芝怡穿着月白纱裙,臂间挽着杏子红轻容披帛;张芊芊则是一身胡服劲装,腰间蹀躞带上别着镶金马鞭。
"林大人好雅兴。"齐芝怡执团扇掩唇,"听闻前日您的马车在朱雀大街出了事?"
话音未落,忽有衙役疾步来报:"大人!京兆尹差人来话,说桂家小姐终于到衙门了。"
张芊芊闻言挑眉:"哟,能让林大人亲自过问的,莫非是哪家贵女?"
待见到林彦秋那辆青布小马车,张芊芊"噗嗤"笑出声:"五品大员就乘这等寒酸车驾?"
林彦秋冷着脸撩开车帘:"嫌简陋就骑你的汗血宝马去。"
齐芝怡却已翩然登车,葱指轻点身旁位置,冲张芊芊嫣然一笑。
马车缓缓停在刑部门前,青石台阶上衙役肃立。林彦秋刚走到上次那间签押房外,便听见里面一个男子高声嚷道:"我家主人日理万机,今日特意抽空来此,还请诸位差爷速速了结此事!"
里面传来一声冷笑:"纵是王孙贵胄,触犯律法也该伏罪。此案人证物证俱全,贵方当负全责。还请稍安勿躁,待苦主到堂,自当秉公处置。"
"荒唐!我们已候了半个时辰,那苦主何在?莫不是故意消遣我等?"
突然"啪"的一声惊堂木响,有人厉声喝道:"聒噪!那日事发,苦主在衙门苦等整日,贵主人可曾露过一面?直到今日才姗姗来迟!"
林彦秋驻足窗外,透过雕花棂子看见堂内两名刑部书吏正与一男一女对峙。那男子身着藏青直裰,手提檀木书匣,倒是一派斯文模样。而那女子约莫二八年华,穿着织金马面裙,耳戴明珠珰,正把玩着一个精巧的九连环,全然置身事外。
林彦秋正欲推门,忽见廊下滚来一团锦缎——原是那胖如弥勒的张光明提着官袍下摆小跑而来,腰间金鱼袋叮当作响。
"大人驾到!"张光明喘着粗气长揖到地。林彦秋略一颔首,张光明连忙推开雕花门扇。林彦秋方要迈步,身后着劲装的张芊芊与穿月华裙的齐芝怡已跟了进来。
那玩九连环的桂诗桃这才抬眸,对那讼师道:"胡先生,人既到了,快些了结。"说罢竟又低头摆弄起鎏金香囊,纤指拨弄间溢出缕缕沉水香。
张芊芊见状勃然,上前将桂诗桃上下打量,冷笑道:"不过是个商贾之女,摆什么千金小姐的谱?"
谁知桂诗桃眼皮都不抬,只对讼师道:"若再出言不逊,便告她个毁谤之罪。"言罢竟取出两团丝棉塞耳,继续把玩香囊,对眼前剑拔弩张之势视若无睹。
张芊芊气得按剑,齐芝怡忙拽其袖角低语:"公堂之上,莫要授人以柄。"她水杏般的眼睛扫过桂诗桃鬓间那支价值连城的点翠步摇,唇角泛起意味深长的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林彦秋上前拱手,沉声道:"下官愿遵京兆尹判决。"那胡讼师却仍在巧言令色,百般为桂诗桃开脱。不多时判决已下:桂氏需赔偿林彦秋全部损失,并永禁其再驾马车于官道。
胡讼师犹自争辩,却见桂诗桃摘下耳珰,冷声道:"画押罢。早说过不必劳动胡先生,平白耽搁时辰。禁驾又如何?不过多使些银钱打点罢了。"说罢又将明珠珰塞回耳中,全程未看判决文书一眼。
林彦秋始终默立一旁,目光低垂。此案由京兆尹张光明亲审,待双方画押完毕,惊堂木一响便算了结。
齐芝怡见事毕,方从袖中取出一枚鎏金令牌,对随侍丫鬟道:"去唤府上车马司的人来,把大人那辆青鸾车驾送去修缮。"
林彦秋微微颔首,眉宇间却凝着深思。他忽然想到,这江南桂氏以绸缎庄起家,而今产业遍布漕运、盐铁,看似庞然大物。然近年来四处扩张,全仗各地绸缎庄流水支撑。若突然断了生丝供应......
想到此处,他唇角泛起一丝冷笑,目送桂诗桃离去。那桂家小姐自始至终面若冰霜,连判决文书都未曾过目。
齐芝怡凑近前来,用团扇轻点林彦秋肩头:"林大人这般盯着人家姑娘,莫不是起了什么心思?"她眼波流转,"不过说真的,那桂小姐当真标致。"
林彦秋淡然一笑:"纵有沉鱼之姿,又与下官何干?"他故意将腰间玉佩往齐芝怡那边偏了偏,"这不是已有将军府的姻缘了么?"
张芊芊按剑而来,柳眉倒竖:"若你就此作罢,往后休想再进我张府的门!"
林彦秋不置可否,只对忙得满头大汗的张光明拱手致意,便缓步下楼。两个姑娘紧随其后,一个执扇掩笑,一个怒容满面。官靴踏在青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恰似他心中酝酿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