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林彦秋的马车远去,谢和立在阶前长叹一声。张光明腆着肚子凑上前,谄笑道:"谢大人辛苦。"
谢和面色骤然冷硬如三九寒冰。张光明的笑容僵在脸上,活像戴了张拙劣的面具。数九寒天里,这位巡城御史的汗珠却顺着肥肉沟壑滚滚而下。
"念在你父亲的情分上,今日之事作罢。回去按律处置。"谢和甩袖便走。张光明呆立原地,欲言又止。待谢和登上马车,他突然一拍大腿追了上去。
"大人...此事不会牵连下官吧?"
看着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胖脸,谢和冷笑:"莫看那位年轻,品级犹在你之上。算你走运,他卖我几份薄面。"
说罢扬鞭而去。张光明站在原地高喊:"谢大人恩典!"
真要依律办案么?张光明踌躇良久,终究一跺脚,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难得午后出现在户部,林彦秋径直来到档案房。只见小谢正伏案疾书,聚精会神地与账册较劲。他轻叩案几,惊得小谢一个激灵。
"大、大人?"小谢慌忙起身,"您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林彦秋沉声道:"调江南织造桂家的所有账册,一页不落。"
见林彦秋目露寒光,小谢不由缩了缩脖子,又壮着胆子凑近:"大人为何突然查桂家?近日并无相关..."
"让你查便查,多什么话!"林彦秋一声冷喝,那股曾在地方为官的威势顿时显露无遗。
"是!奴婢这就去办!"小谢再不敢多言,心里却嘀咕:这位年轻大人,平日随和,一旦板起脸来当真骇人。
"三日内整理妥当。"林彦秋说罢转身欲走。小谢突然想起什么,提着裙角追出来。
"大人留步!"
林彦秋驻足回首:"还有何事?"
小谢扭捏地绞着帕子:"那个...能否讨两张青丝姑娘的亲笔..."
林彦秋略一颔首,大步离去。小谢待他走远,欢喜得在原地转了个圈。
没有车驾着实不便。林彦秋站在衙门口,盘算着去哪置办辆马车。再劳烦张祭酒绝非他所愿,思来想去还是自购一辆妥当。只是这买马办契的手续...
林彦秋取出传信,还是疾书联系董汝礼。此时董汝礼正在暖阁中,与一位梨园名角颠鸾倒凤。听到信鸽震动,他不耐烦地扫了一眼,见是林彦秋的传信,这才从那雪白的娇躯上翻身下来。
"老四怎么突然联系我,不知所为何事?"
董汝礼语气亲热得让那名角儿都怔了怔。随即她会意,扭着水蛇腰跨坐上来,纤纤玉指在他胸前画着圈,朱唇轻启,发出撩人的喘息。
林彦秋笑骂:"扰了你的好事?长话短说,借辆马车用用。"
那名角儿技艺娴熟,董汝礼舒服得拍了拍她:"成,你说地方,我差人送去。"
"我在户部衙门,直接驶来便是。"
董汝礼眼皮一跳:"你去户部作甚?"
"挂了个稽查司副使的闲职。"林彦秋随口道。董汝礼腮帮子一紧,恰逢身上人儿动情处,腰肢扭得愈发卖力。他一时分神,竟把持不住。
"呼——"长舒一口气,不顾美人幽怨目光,董汝礼示意她退下,这才笑道:"那你候着吧。"
董汝礼自嘲一笑。本想告知他盐引之事,没成想人家早已知晓。这小子回京后都在做些什么?看来得好好打探一番了。
两辆装饰华美的马车一前一后停在林彦秋面前。董汝礼从白色锦缎马车上探出身来:"这儿不让久停,快上来!"
林彦秋敏捷地跃上马车,董汝礼一挥鞭,马车缓缓前行。
"怎么沦落到要借车驾了?翰林院没给你配车?好歹也是个五品官啊!"董汝礼调侃道。
提起这事林彦秋就来气,将撞车之事一一道来。董汝礼听罢冷笑:"江南织造桂家是靠绸缎庄起家的,家主桂方群。如今已是横跨绸缎、地产、瓷器的大商号。难怪那女子如此嚣张。"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不对啊,你那马车不是张祭酒的旧驾么?挂着翰林院的牌子,那些差役眼瞎了不成?"
林彦秋将午间细节细说,董汝礼这才恍然:"原来如此。那些人只认桂家小姐,没想到踢到铁板。谢和当年与三叔同在国子监进学,有些交情。"
寻了处马厩停稳车驾,董汝礼笑道:"这车你拿去用,想用多久都成。"
林彦秋皱眉看向后面那辆朴素的青篷马车:"不要这么招摇的,那辆给我就行。顶多用一个月。"
董汝礼乐得直摇头:"你呀!堂堂五品官,家财万贯的主,偏要坐这等寒酸车驾。"
林彦秋一愣:"我有那么多家产?"
董汝礼瞪大眼睛,像看怪物似的盯着他,半晌才伸手:"钱袋拿来!"
"作甚?"林彦秋疑惑地解下钱袋。董汝礼一把夺过,从里面摸出一张银票:"这是你姐姐给的吧?"
"是啊,怎么了?"
"你从没看过上面有多少银子?"董汝礼痛心疾首。
林彦秋摇头:"俸禄都花不完,我看它作甚?"
董汝礼扶额:"这是这两年煤矿的分红,少说也有五十万两。你若嫌烫手,我替你花。"
林彦秋闪电般抢回钱袋,虽对银钱没概念,但这个数目着实惊人。苦笑道:"若被御史台知道..."
董汝礼眨眨眼:"嫌多?不如我替你保管?"
林彦秋跳下马车,回头笑道:"免了,到你手里,指不定便宜哪个戏班的花旦了。"正说着,那花旦小茜扭着腰肢过来了。
董汝礼苦笑着下车,对小茜道:"把你的马车钥匙拿来!"
小茜一愣,还是乖乖奉上。董汝礼抛给林彦秋:"拿去吧!你就是个穷命。"转头对小茜道:"这辆锦缎马车暂借你用,你且烧香拜佛,求这位'穷官人'一直用着你的破车才好。"
林彦秋接过马鞭,头也不回地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董汝礼快步追上,压低声音笑道:"就这么放过桂家那丫头?太丢份儿了!"
林彦秋颔首:"且看她赔罪的态度。谢大人既已出面,我也不好太为难那些差役。"
"有消息记得知会我。"董汝礼挤挤眼,"对了,今晚青丝姑娘的堂会,听说你要去,那小妮子乐了一整天。"
正欲登车的林彦秋顿住脚步:"我不喜那等场合,票都送人了。这事你莫管,我自会与她说明。"
驾着那辆青篷小车上路,车厢里弥漫着脂粉香气,帘子上还挂着个绣着鸳鸯的香囊,随着马车晃动。林彦秋觉得车厢逼仄,有些后悔,但既已开口,也不好反悔,横竖只用几日。
那小茜得知那辆白色锦缎马车归了自己,喜得搂住董汝礼的手臂,用胸前软肉在他臂上轻蹭,娇声问:"这车真赏我了?"
董汝礼捏了捏她的脸蛋:"你运气好,我家老四看中你的破车了。回头让赵班主在新戏里给你安排个角儿。"
怀揣五十万两银票,林彦秋总觉得心神不宁。钱财太多也是负担,这么多银子该如何花用?正发愁间,恰好看见一家珠宝行,当即驱车前往。见有个空位,急忙将车停稳。恰在此时,另一辆华贵马车也想停在此处,却慢了一步。
"瞎了你的狗眼!"那华贵马车里探出个男子,朝林彦秋喊道:"驾个破车的,给你一两银子,另寻地方停去!"说着还挥舞着一张银票。
林彦秋刚下车,闻言不由失笑:"阁下在与在下说话?"
男子嚷道:"不与你说与谁说?驾这等寒酸车驾也敢抢位置?这可是聚宝斋!你买得起么?"
林彦秋摇头苦笑,这世上竟有这等蠢人。瞥见男子身旁坐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正朝自己抛媚眼,便淡淡道:"一两银子您留着买鹿鞭吧!"
说罢径自入店。那男子气得脸色铁青,正要发作,见巡城差役过来,只得悻悻驾车离去。
林彦秋确是头回来珠宝行,对珠宝价值一无所知。忽想起从未给身边女子送过首饰,不是说女子都爱珠玉么?横竖银钱多得花不完,不如买些礼物。
转了一圈,发现这里珠宝价格平平。上等的不过三五百两,寻常的才几十两。想到齐芝怡等人对自己的帮衬,太廉价的实在拿不出手。怀揣五十万两银票,底气自然十足。
奇怪的是,店中伙计见了门外一幕,都当他是寒酸客,竟无人招呼。直到个娇小侍女从内间出来,见无人接待,忙上前殷勤介绍。林彦秋见她鼻尖冒汗,笑问:"怎么?怕我是歹人?"
侍女慌忙摇头,双手急摆,涨红了脸结巴道:"不、不是的。奴婢...奴婢这是头月在店里当值,若...若卖不出东西,就要被辞退了..."
林彦秋瞥了眼漏刻,这才惊觉三日后便是元日,难怪这侍女如此焦急。正欲开口,却见那男子挽着妖艳女子进店,一见林彦秋便阴阳怪气道:"哟,看了这许久,可挑中什么了?"转头对另一伙计喝道:"把你们镇店之宝都呈上来!"
这般暴发户嘴脸,林彦秋懒得理会。听说还有更好的,便笑问身旁侍女:"贵店的好物事都不摆在明面上?"
侍女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仍恭敬道:"确有珍品不轻易示人,不过有图册可先过目,相中了再到内室验货。"
那琉璃镜又插嘴:"小丫头,莫要白费功夫。驾个破车的,也配看珍品?"
林彦秋不以为意,懒懒道:"取图册来。"说罢径自到客座坐下,点燃水烟袋,神色悠然。
侍女很快捧来锦缎册子。林彦秋翻开,见里头珠宝果然贵重,起价都要五六千两。一条翡翠项链尤其夺目,标价三万两,想来衬在女子雪颈上定是极美。
"这项链可否一观?"林彦秋刚开口,那男子竟抢过册子,盯着项链冷笑:"装什么阔气?这里可不是你充门面的地方。"
林彦秋不怒反笑,缓缓起身逼近,吓得那人连退两步。这时他那女伴抢过册子,一见项链便两眼放光,挽着男子手臂娇嗔:"官人,这项链奴家想要嘛!"
那男子尴尬笑道:"心肝儿,这般贵重之物戴出去多招贼?那边有更好的,随你挑。"说罢还故作阔绰地睨着林彦秋。
林彦秋看都不看他,对侍女道:"这个样式的,给我取八条来。"说着取出钱袋,抽出那张五十万两的银票递了过去。
"哎呀!"那艳妆女子身子猛地一晃,三寸金莲上的绣鞋突然断裂,险些摔倒,幸而扶住了柜台。她转头热切地望着林彦秋,那眼神仿佛只要他稍一示意,就会像哈巴狗般摇尾而来。
娇小侍女呆立原地,捧着银票不知所措。回过神来连忙道:"贵客稍候,奴婢这就去请掌柜的。"说着就要往里跑,却又折返,将银票恭敬奉还:"请您先收好。"
那男子早已面如土色,拉着女伴假装看首饰。待侍女引着一位珠光宝气的妇人出来时,二人慌忙溜走,惹得接待他们的伙计直撇嘴。
"这位客官,"富态的刘掌柜笑容可掬,"您要的翡翠项链库存不足,可否移步内室稍候?"
林彦秋笑道:"正好无事,叨扰了。"
刘掌柜顿时笑逐颜开,欠身引路:"您请。老身姓刘,不知贵客如何称呼?"
"在下姓林。"林彦秋看了眼那娇小侍女,"这丫头很是用心。"
侍女连忙福身:"奴婢分内之事。"
三人转入内室后,外间三个伙计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悔得肠子都青了。要不是顾及颜面,恨不得当场抽自己几个大耳刮子。八条价值三万两的翡翠项链啊!哪有这般买首饰的?这也太骇人听闻了。更可气的是,这等挥金如土的豪客,自己居然看走了眼!
"天杀的!有钱人真会捉弄人。"一个伙计终于忍不住低声咒骂,"偏要驾个破车来,还是女式的!"
另外两人连连点头:"就是!便宜了西西那小蹄子!"
那个颇有姿色的女伙计酸溜溜地绞着帕子:"二百多万两的买卖,分润该有多少啊..."说着眼圈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