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相国在上 >  250【闭门羹】

翌日,卯末辰初,薄雾将散未散。

东城大宁坊,漕帮扬州分舵所在的那条巷弄,平日里便弥漫着一股与淮扬粉墙黛瓦不甚相符的粗粝之气,今天清晨更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意。

两列青衣皂靴、腰佩窄刀的巡检司兵丁,如两道墨线悄无声息地封锁巷弄入口。

他们的刀虽未出鞘,但那整齐划一的步伐、沉默冷硬的眼神,足以让早起路过的闲人脚底发寒。

章时穿着一身齐整的官服,并未乘轿或者骑马,而是步行来到巷口,身边跟着程东和奉命来此的齐青石与岳振山。

程东得到章时的眼神示意,大步来到漕帮分舵的大门前,凛然道:“奉本府厅尊大人之命,巡检司特来缉拿昨日于揽月舫当众行凶者,桑承泽及其同伙四人即刻出来!”

这一声并非通传而是命令,蕴含着程东一直强压在心底的火气。

昨夜离开同知厅后,他整整大半个夜晚都在提心吊胆,不知薛淮最终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好在他没有等来最坏的消息,只是章时代表薛淮将他口头上教训了一番,并且让他将功赎罪。

故而程东现在浑身都是杀气,漕帮众人要是再敢拿乔,他绝对不会瞻前顾后。

漕帮分舵的大院内响起一阵嘈杂,紧接着两扇厚重的大门发出“吱呀”闷响,从内拉开一条缝隙,一个中年汉子探出头来,赔笑道:“程巡检,我家少爷……桑少帮主昨夜受了些风寒尚未起身,要不——”

话音戛然而止。

只见刀光一闪,程东手中的长刀已经抵在门上,距离中年男人的咽喉只有寸许。

他寒声道:“漕帮如此漠视官府,莫非是想造反吗?”

中年男人目瞪口呆,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甚至觉得自己还没有睡醒——不就是试探一下对方的态度么?有何必要一上来就扣这样的罪名?

几滴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下,连忙道:“大人言重了,小人这就去请……”

不多时,厚重的大门彻底打开,一行六七人神色平静地走了出来。

蒋方正穿着一身湖蓝云锦长衫,手里慢悠悠盘着一对光润的玉胆,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

当他看见站在前方不远处的章时,心底泛起一抹失望,不过仍旧上前拱了拱手,姿态从容地说道:“想必足下就是扬州通判章大人?蒋某久仰章大人清名,今日幸得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扬州通判是正六品,而蒋方正身上挂着的虚衔尚宝司丞同样是正六品,故此他可以行平辈之礼。

再考虑到他是蒋济舟独子的身份,眼下对章时的态度自然称得上尊重有加。

不过这对章时显然没有太大的影响。

他面无表情地拱手道:“见过蒋大人,章某公务在身不便闲谈,还请恕罪。”

蒋方正眼神微凝。

章时显然不是程东那般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吏,他好歹是正经二甲进士出身,当初在京城也经历过各种风浪。

没等蒋方正继续寒暄,章时便看向桑承泽,语调冷峻带着刺骨的森然:“桑承泽,是你自己走,还是本官让人给你戴上镣铐?”

桑承泽被他的眼神刺得一激灵,下意识看向旁边。

蒋方正面上笑容不变,侧身一步挡住章时的视线,语重心长地劝说道:“章大人,昨日之事,两边的事主已经和解,程巡检便在现场,他可作为见证。”

程东立刻开口说道:“蒋大人,本人昨日并未承诺任何事情,还请你莫要误会。”

蒋方正眼底掠过一抹不悦,随即失笑道:“好,好,这算蒋某口误。章大人,这只是一桩小事,年轻人一时冲动闹了点矛盾,何必这般大动干戈呢?若是乔家觉得昨日的赔偿不够,蒋某可以带着承泽登门向乔翁当面赔罪,如何?”

章时默然不语。

蒋方正见状便压低声音道:“章大人,说到底昨日是乔家亲随先动的手,此事闹大了对乔家也不好,何不各让一步?”

章时转头看向他,肃然道:“乔文轩已经主动投案了。”

蒋方正一窒。

薛淮这一手确实足够果断,乔文轩只是乔家一个不管事的闲散少爷,去府衙待几天无伤大雅,权当换个地方养伤,反正府衙的官差不会为难他,而且这为官府缉拿桑承泽做好了铺垫,旁人挑不出薛淮的错处。

对于蒋方正来说,他现在首先要见到薛淮,而不是跟一个坐了八年冷板凳的家伙纠缠不休,于是稍稍加重语气道:“章大人,漕运乃大燕国本根基,漕帮多年来出力甚巨,朝廷曾多次行文褒扬,而今桑承泽虽有冲动之举,可乔家已经表态谅解,章大人又何必非要穷追不舍?若是因为此事导致漕帮人心不稳,恐怕——”

“蒋大人。”

章时满含深意地打断他的喋喋不休,一字一句道:“扬州府衙自会依律断案,阁下无需多虑。再者,漕帮固然多有贡献,但是这不代表他们可以无视朝廷法度公然殴斗,更不可能成为法外之人。”

蒋方正脸上的温和笑容瞬间凝固。

章时没等他继续啰嗦,视线再次锁死桑承泽,斩钉截铁地说道:“既然嫌犯不知好歹,那便将其拿下!”

“是!”

程东以及巡检司兵丁轰然响应,悉数持刀向前逼退漕帮护院,他亲自带着十余名心腹精锐直扑桑承泽身后的四名好手。

巡检司虽非个个都是高手,但他们代表着扬州府衙,与瘦西湖上画舫豢养的打手截然不同,若是明刀明枪跟他们动手,漕帮恐怕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你敢!”

桑承泽盛怒之下没有多想,只听他一声怒喝,双手紧握成拳,迈步便向前冲去。

“承泽,莫要冲动!”

蒋方正立刻出言阻止,但是有人的动作比他的声音更快!

只见齐青石和岳振山一左一右如闪电般奔袭至桑承泽身前,前者挥动刀鞘朝桑承泽的膝盖内侧重重一点,后者一双宽厚有力的手掌拍在桑承泽肩膀上,然后顺势一拧一拿。

刹那之间,桑承泽右腿一软,双肩被岳振山提起,整个人如同小鸡一般被提了起来,只能做出狼狈又滑稽的挣扎,哪里还有半点昨日的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那四名昨日行凶的漕帮打手,也被程东带着如狼似虎的巡检司精锐反剪双手,按倒在地!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蒋方正面沉如水,此刻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他最大的依仗当然是官居漕运总督的父亲,可如果对方不再畏惧这一点,那他本人确实没有控制局势的本钱。

“等等!”

眼看章时就要带着桑承泽打道回府,蒋方正不得不高声制止。

章时扭头看过去,淡淡道:“蒋大人还有什么指教?”

蒋方正肃然道:“我受桑老帮主之托照顾承泽,如今章大人一定要将其带回府衙,蒋某自然不会阻碍公务,但我要跟你们一起去府衙。”

“这是蒋大人的自由。”

章时丢下最后一句话,随即在齐青石和岳振山的护卫下迈步离去。

蒋方正亦连忙登上一辆马车,在一众亲随护卫的簇拥中跟在后面。

等两拨人来到府衙之前,程东直接押着桑承泽和四名同犯进去,此刻他只觉神清气爽,脚步也轻松不少,至于此举会不会得罪漕帮,先前出发之时章时的一番话已经点醒了程东。

天塌下来也有薛大人顶着,他们这些下属只需用心办事,薛大人绝对不会将他们推出去顶罪。

蒋方正匆匆下了马车,一看章时也要进入府衙,连忙高声喊道:“章大人,章大人!”

章时最终还是停下脚步,站在台阶上转身望着快步走来的总督公子。

蒋方正此刻顾不得低人一头,拱手道:“还请章大人入内通传一声,就说蒋方正求见薛大人。”

章时轻咳一声,淡然道:“蒋大人,非章某不通人情,只是厅尊偶染风寒需要静养,这段时间不便会客,故而昨夜听闻揽月舫殴斗案件之后,厅尊特意将此案交由章某负责。若是蒋大人对此案有任何疑问,随时都可以来找章某。”

“你说什么?”

蒋方正这一刻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身为漕运总督独子,这些年他无论走到何处,哪里不是前呼后拥备受礼敬?

何曾被人用这样随意的借口打发过?

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恼直冲脑门,他此刻真的弄不明白薛淮究竟是哪来的底气如此行事,竟然丝毫不给他脸面,难道他不知道扬州府衙也要接受漕运总督衙门的辖制?

章时轻咳一声,重复道:“蒋大人,若是你有公务交接,厅尊无论如何也得带病相见,但若只是私事,还请过段时间再来。”

说完不再迟疑,转身径直走入府衙。

蒋方正愣愣地站在台阶之下,看着章时消失的身影以及府衙大门前紧握腰刀的官差,一时间只觉无比荒唐。

“少爷。”

一名长随小心翼翼地凑近,看着蒋方正的脸色不禁无比担忧。

“呵呵。”

蒋方正气急反笑,他仰头望着扬州府衙门楼上的匾额,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好一个薛景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