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相国在上 >  251【熬鹰】

“来人!来人!听到没有!”

扬州府衙西南侧,大牢深处,一间逼仄潮湿的牢房内,堂堂漕帮少帮主桑承泽双手扒着牢门,脸上的表情显得狰狞又狼狈。

在这里满打满算只待了三天,他就快要发疯了。

桑承泽从生下来就没经受过一天苦日子,可谓是蜜水里泡大的少爷。

因为上面有两个兄长顶着,且他无心争夺漕帮的权利,所以整个桑家从上到下对他十分骄纵,由此养成他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性情。

起初桑少爷以为自己被关进府衙大牢只是走个过场,那薛淮肯定会承受不住漕衙施加的压力将他放出去,再者蒋方正也会想办法救他,然而整整三天时间过去,他就像是被所有人彻底遗忘在这个阴暗潮湿的角落。

没人来提审他,也没人使小手段针对他,狱卒只有每天正午来一趟送一盆饭给他。

在桑承泽看来,那能叫饭食吗?

他养的狗都不吃这种东西!

第一天他直接把饭盆丢了出去,狱卒对此也没有任何反应,于是桑承泽饿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他没有再丢饭盆,只是仍旧没有吃盆里黑糊糊的东西。

今天他终于忍着恶心吃了一小口。

饥饿勉强还能忍受,最让桑承泽受不了的是这里的环境,现在他身上和头发里随时都有可能爬出虫子,对于从小养尊处优的桑少爷来说,这简直就是非人的生活。

“来人啊!”

桑承泽的咆哮声再度响起。

“喊什么喊!”

年近四旬的狱卒来到牢房外面,冷脸道:“能不能安生些?”

桑承泽强忍怒火,直截了当地说道:“放我出去!”

狱卒像看待一个白痴那般看着他。

桑承泽大怒道:“你敢这样看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知道,漕帮小少爷呗。”

狱卒耸耸肩,笑道:“我看你怎么了?你还想血洗扬州府衙?漕帮真打算造反吗?”

“你!”

桑承泽终究不算太傻,有些话绝对不能脱口而出。

狱卒见状嗤笑一声,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

桑承泽深吸一口气,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劳烦你帮我去置办一桌太白楼的酒席,用食盒提进来就行,另外再帮我购置一些生活用具,放心,不要你出一文钱。你去大宁坊找漕帮分舵的人,他们不光会给你置办这些东西的银子,还会额外给你一百两!”

一百两当然不是个小数目,但是狱卒想也没想就说道:“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个心吧。我要是帮你办了这些事,马上就会被赶出府衙,到时候我全家老少都会变成街坊们嘴里的笑话。你就老老实实在这待着,没人会对你用那些阴暗手段,等过个一两个月,上面的大人有空审理你这桩案子,到时就有结果了。”

“一两个月?”

桑承泽两眼发直,这鬼地方他连一天都待不下去,一两个月岂不是能要了他的命?

狱卒见怪不怪地说道:“你这桩案子压根排不上号,在你前面还有很多大案要案等着处置,一两个月都算快了。我说桑少爷,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该不会以为我们薛大人很闲吧?他老人家每天不知要见多少人,要处理多少公务,哪有心思专门盯着你?要我说啊,你就安心在这住着,有吃的就吃,别再给自己找不自在了。”

这番话落入桑承泽耳中,狱卒已经渐渐走远。

他双眼几近失焦,最终化作一片绝望。

同一时间,府衙之外。

一名中年男人神情凝重地匆匆走下台阶,然后朝街尾行去,拐过一条宽窄巷子,登上停在树荫下的马车。

“公子。”

他微微垂首行礼,小心翼翼地看向双眼微闭的三旬男子。

蒋方正睁开眼,看了一眼他的面色,便了然道:“被拒绝了?”

“是。”

中年男人愧然道:“小人亲持公子名帖,只见到那位章通判,对方还是之前那般说辞,只说薛同知病体方愈,但是公务繁忙实在无暇会见公子。至于揽月舫殴斗一案,章通判保证会严格遵循大燕律判案,决不偏袒任何一方。不过根据小人打探得来的消息,桑少爷及其同伴被关在牢中,至今并未被提审。”

“嗯。”

蒋方正淡淡应了一声,看起来神态还算平静,与那日在府衙面前气急败坏的模样判若两人。

中年男人心中隐隐有些忧虑,他知道自家公子这几天为了桑少爷的事情忙前忙后,又是压制住漕帮那群粗人的躁动,又是想方设法去找薛淮求情,但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自家公子往常无往不利的名号在这扬州城居然毫无作用。

府衙的官吏还算客气,但是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薛大人很忙,忙到没有空闲会见蒋大少爷。

中年男人也奉蒋方正之命去找扬州本地德高望重的乡绅,打算请中人代为转圜,然而那些人一听他的来意,就差跪下来求他放过,直言就算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去撩拨薛大人的虎威。

按照那些人的说法,如今城内能在薛大人面前说上话的乡贤,恐怕只有乔望山和沈秉文。

可是中年男人同样见不到这两人。

总而言之,总督家大少爷的面子在这里不好使。

“你说这个薛淮究竟在想什么呢?”

蒋方正面上浮现一抹狐疑,缓缓道:“他又不可能真的把桑承泽关一辈子,为何就是不肯见我、不肯接受我给他递过去的台阶呢?”

中年男人听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虽然算是蒋方正的心腹,但是只限于帮他打点日常的衣食住行,对于其他方面并不了解。

“公子。”

中年男人仔细一想,试探道:“桑少爷那天伤人是您故意为之?”

“也不算故意。”

蒋方正笑了笑,继而道:“只是刚好说起漕帮最近的困难,我便告诉他如今两淮盐商弄出个盐业协会,这对漕帮的影响很不好,他一时没有忍住就去找了乔家人的麻烦。原本我想着趁这个机会,当面和薛淮聊一聊,顺便让盐商和漕帮坐下来谈谈,莫要闹得两败俱伤,谁知他根本不给我机会。”

中年男人心中纳闷,愈发弄不明白蒋方正的心思,倘若他真有心平息盐漕之争,难道不应该用更加友好的手段,怎能让桑承泽那个败家子去把乔家七少爷打一顿呢?

这不是激化两边的矛盾吗?

“哎,可怜我一片好心。”

蒋方正叹了一声,又对中年男人说道:“事已至此,不好再拖下去了,你让人知会桑老帮主一声,另外帮我安排一下,晚上让赵通判来见我。”

“小人遵命。”

中年男人知道蒋方正所言赵通判便是漕衙扬州通判赵琮,此刻他心里隐约有种预感,倘若那位薛同知依旧坚持这种闭门谢客的态度,只怕这桩明明很小的案子会酿成一场风波。

……

薛淮当然没病,而且胃口很好。

此刻他身处府衙内堂,在沈青鸾笑盈盈地注视下,从容优雅地吃着她带来的精致饭食,沈园厨娘的手艺确实要比府衙的厨子强不少。

等他放下筷子,沈青鸾连忙递上毛巾和清茶,站在旁边的芸儿和墨韵对视一眼,总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淮哥哥,你为什么不肯见那位蒋公子?”

经过提亲那天的亲密接触,少女星星眼中的爱慕便再也藏不住,尤其此刻只有各自的贴身丫鬟在场,她更不必故作端庄之态。

“因为我很忙。”

薛淮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还有两个月就要上缴夏税,虽说今年天时还好,百姓们的收成比较可观,但是那些征税的人必须盯得紧一些,稍有放松他们就会祸害百姓。这是过去将近十年他们养成的坏习惯,指望他们突然间悉数洗心革面,这无疑是天真的幻想。只有持之不懈的敲打,才能让他们明白何为民脂民膏。”

沈青鸾深以为然道:“是呢,既要让他们做事,又不能过于宽纵,这里面的门道确实很深。”

“不止这些。”

薛淮又道:“扬州地处运河枢纽,河道疏浚和维护也是重中之重,再加上今年推行的各项新政,你说我有没有时间搭理一个眼高于顶的纨绔子弟?”

“可是……”

沈青鸾略有些担心,她已经接手家中部分产业,如何不知漕运衙门的权柄之深重,若是把蒋家和漕帮得罪狠了,只怕后面会有很多麻烦。

“桑承泽和蒋方正来扬州闹事,这就说明他们是有备而来,无论我怎么做,他们都不会善罢甘休。”

薛淮缓缓起身,刚想伸手揉揉沈青鸾的额头,意识到还有旁人在场,便收回了手,微笑道:“往后你不必亲自跑一趟,让芸儿代劳就行。”

沈青鸾心思剔透,亦起身道:“那我每隔三天来一趟。淮哥哥,我先回去了,你去忙正事吧。”

“好。”

薛淮亲自将她送到仪门处,看着她登上马车才折返。

章时适时出现,将牢中桑承泽的反应和这几天蒋方正的动静简略说了一遍,最后认真地说道:“厅尊,蒋方正接下来恐怕会把麻烦丢给漕帮。”

“意料之中的事情。蒋方正虽然努力地表现出很蠢的样子,但是蒋济舟应该没有那么蠢。当下漕衙那边没有任何反应,只有两种可能,其一这件事就是蒋济舟的授意,其二连蒋济舟都不知道他的宝贝独子在做什么。若是后者,这件事就更有趣了。”

薛淮顿了一顿,抬眼看向庭院中绿意盎然的春景,缓缓道:“再让桑承泽熬两天,你注意盯紧一些,等他快要受不住之时,我亲自提审他。”

章时肃然道:“下官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