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上房的檀香烧得正浓,贾悦跨进门槛时,看见赵姨娘正跪在青石板上,鬓发散成一蓬乱草,左手还死死攥着块被扯破的袖角——那是贾环小时候穿的湖蓝缎子,边角绣着歪歪扭扭的并蒂莲。
"悦丫头来了。"贾母靠在迎枕上,手里的翡翠念珠捏得咯吱响,"你且说说,昨儿凤丫头搜出来的那封信,到底是怎么回事。"
贾悦福了福身,余光瞥见赵姨娘突然抬起头,眼底像淬了毒的针:"老太太明鉴,那日我与二嫂子查各房月钱账册,发现环兄弟房里的笔墨纸砚用度比宝兄弟多了三倍。
原只当是环兄弟读书用功,谁料跟着查下去,竟查到赵姨娘房里的账册与外埠钱庄有往来。"她顿了顿,袖中手指微微蜷起——那日她故意把账本摊在赵姨娘必经的游廊,看着那女人装作捡帕子,眼角扫过"边商"二字时瞳孔骤缩的模样,"后来二嫂子搜出的信,倒应了我心里的疑。"
赵姨娘突然扑过来,指甲刮过贾悦的裙角:"你这小蹄子!
我早该知道你不安好心——那年你娘刚去,我给你送碗参汤,你倒把碗摔了说有药味!
如今竟连环儿都算计——"
"够了!"贾母把念珠重重砸在案上,"你私通外官的信还在我这儿,倒敢在我跟前撒野?"她招了招手,琥珀捧着个红漆木匣过来,正是昨夜王熙凤呈上来的那封。
贾母翻开看了两行,突然咳嗽起来,"禁足三月,每月月钱扣一半。
若再敢生事——"她扫了眼赵姨娘发抖的肩,"直接打发去庄子上。"
赵姨娘瘫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哭嚎。
贾悦望着她蜷成虾米的背影,想起前日在佛堂撞见她与周瑞家的说话——周瑞家的手里攥着半块碎玉,那纹路与外官刘大人送给贾政的镇纸十分相似。
原来这把刀,早被人磨了三年。
"悦丫头。"贾母的声音突然软下来,"你素日最是稳妥,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你说该怎么防着再出幺蛾子?"
贾悦心尖一跳——这正是她等了半月的话头。
她上前两步,袖中攥着的纸团被汗浸得发皱,那是她熬夜整理的监察司章程:"老太太,我想着,不如把各房的账册审核权交给新立的监察司。
这监察司由大嫂子、二嫂子和我轮流监管,每月初一十五查账,有问题立刻报给老太太定夺。"她顿了顿,抬眼正撞进王熙凤似笑非笑的目光,"一来能替两位嫂子分担,二来也断了旁人的歪心思。"
"这..."邢夫人捏着帕子,指节发白,"我素日不管事,怕是要累着大奶奶和五姑娘。"
李纨正低头拨弄茶盏,闻言抬了抬眼:"我倒没什么,只是这章程...会不会太严了?"
"严些好。"贾母敲了敲桌沿,"我老了,管不动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悦丫头这主意,我看行。"她扫过众人,目光在王熙凤脸上停了停,"凤丫头,你说呢?"
王熙凤正把玩着护甲,听见这话"噗嗤"笑了:"老太太都应了,我还能说什么?
只是五妹妹手段高明,倒让我这当家奶奶汗颜。"她指尖轻轻划过贾悦的袖口,"前儿我还和平儿说,咱们府里要是多几个像五妹妹这样的,我早能偷闲去庙里烧香了。"
贾悦垂眸一笑,腕间金镯子碰出清脆的响:"嫂子说笑了,我不过是尽一己之力,护府中安稳罢了。"她能感觉到王熙凤的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像只警惕的母豹在试探猎物的软肋——这关,才过了一半。
三日后,沈墨来送新抄的《牡丹亭》。
贾悦翻着书页,突然从书里抖出张密折:"这是..."
"赵姨娘那封信的副本,我让人送到御史台了。"沈墨站在廊下,竹影落在他肩头,"还有匿名折子,提了她通过边商往宫里送财物的事。"他望着贾悦微怔的脸,声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雨,"我知道你不想沾惹朝堂,但有些事...总得有人推一把。"
贾悦捏着密折的手微微发颤。
她想起那日在苏州,沈墨为她挡了一刀,血浸透了月白长衫,却还笑着说"不疼";想起他偷偷往她妆匣里塞的桂花糖,总用素绢包得方方正正。
原来他早把她的每步棋,都看在了眼里。
"环儿,你过来。"窗外突然传来贾琏的声音。
贾悦探头望去,见贾琏正拍着贾环的肩,"你姨娘的事,你也别往心里去。
五妹妹不是那斤斤计较的人,往后有什么难处,只管找我。"
贾环涨红了脸,咬着唇点点头。
贾琏转身时瞥见贾悦,愣了愣,随即大步走过来:"五妹妹,我今儿算服了你。
前儿查账时,我看你把二十年前的旧账都翻出来对,连厨房多领的半斗糙米都记着——这心细得,比我们当差的都强。"他挠了挠头,"我跟凤丫头说,你这样的,将来怕不是要当女诸葛。"
贾悦笑着谢过,眼尾却瞥见王熙凤站在穿堂口,手里转着帕子。
她望着贾琏的背影消失在游廊尽头,这才慢慢走过来:"二哥哥就是嘴碎。"
"他说的倒不假。"王熙凤把帕子甩在石桌上,"我原以为你不过是个会做女红的,谁知道——"她突然凑近,压低声音,"你在赵姨娘房里埋的那本假账,连我都差点信了。
五妹妹,你这招借刀杀人,使得妙啊。"
贾悦后退半步,撞在廊柱上。
风掀起她的裙角,带来远处荷塘的清香。
她望着王熙凤眼里跳动的烛火,突然笑了:"嫂子若觉得我藏着刀,大可以来搜。
只是这府里的刀...怕不止我手里这一把。"
王熙凤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仰头笑出声:"好,好个五妹妹!"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明儿大奶奶说要在稻香村议事,你可别迟到了。"
夜更深时,贾悦和沈墨站在沁芳闸边。
月光落进水里,把两人的影子揉成一片。
沈墨摸出块糖塞给她,是她最爱吃的蜜渍金橘:"你今日虽胜了一局,但贾府根基已损,接下来恐怕更难。"
贾悦含着糖,甜津津的滋味漫开。
她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上房,想起贾母把监察司的印信交给她时,那双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那是位老太太在拿最后的威严,护着这栋将倾的大厦。"越是如此,越不能坐以待毙。"她攥紧沈墨的手,指腹触到他手背上那道旧疤,"这一盘棋,才刚落下关键一步。"
风掠过水面,吹得荷叶沙沙响。
春桃举着灯笼从游廊那头跑来,鬓角的珠花闪着微光:"姑娘,大奶奶房里送来帖子,说明儿巳时在稻香村议事。"
贾悦接过帖子,见封皮上簪花小楷写着"十五日大观园事"。
她望着春桃跑远的背影,听见沈墨在身后轻声说:"要我陪你去么?"
"不用。"贾悦把帖子收进袖中,望着满天星斗笑了,"有些路,总得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