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过柳梢头时,贾悦跟着周姨娘往长房去,鞋尖碾碎几片飘落的桂叶,碎香裹着夜露渗进鞋帮。
她垂眸望着青石板上被月光拉长的影子,耳边还响着方才沈墨的话——"荣国府的水,才刚搅浑呢"。
此刻长房乱成一锅粥,正是她要搅的那把勺子。
转过垂花门,邢夫人院里的佛堂还亮着灯,隐约有佛珠碰撞声漏出来。
周姨娘搓着帕子小声道:"五姑娘,大老爷摔了茶碗后便歇了,太太在佛堂跪着。
原是要请姑娘去说说话,可这会子......"话未说完,忽有小丫头从角门跑过来,喘着气道:"老太太屋里的王嬷嬷来了,说请五姑娘过去!"
贾悦脚步微顿,眼底闪过丝笑意——她等的就是这通传。
贾母房里烧着沉水香,王夫人陪坐在下手,见贾悦进来忙招手:"悦丫头快来,老太太正念叨你呢。"贾母半靠在软枕上,手里攥着串红珊瑚念珠,见贾悦福了福身,便道:"你大哥哥被我罚了闭门思过,长房里那些小蹄子如今没了管束,怕是要把房梁掀了。"
贾悦垂眸道:"老太太明鉴,长房虽乱,到底是荣国府的根基。
只是大哥哥这一闭门,底下人难免起了异心。
若不趁着这时候理一理账目,怕是要被人钻了空子。"她指尖轻轻叩了叩桌角,"我倒想起前儿太太提过要立监察司,不如就着这由头,让监察司的人去长房查查账?"
贾母的念珠停了,目光像把老秤砣压在贾悦脸上:"你这丫头,倒会挑时候。"王夫人在旁赔笑道:"老太太,五丫头说的是。
长房管着外院庄子和库房,若真出了差池......"她话未说完,贾母已挥了挥手:"去罢,让凤丫头派两个可靠的人跟着。"
出了贾母院子,王熙凤的大丫头平儿正候在廊下,见了贾悦便福身:"我们奶奶在缀锦阁等姑娘呢。"缀锦阁里燃着薄荷香,王熙凤斜倚在美人榻上,正用银剪子铰着烛花,见贾悦进来,剪子"咔"地一声剪断灯芯:"五妹妹好手段,这会子倒把老太太的话都拿住了。"
"凤姐姐笑话我。"贾悦在她对面坐下,"长房的账册我看过两本,往年庄子上的租子总比账面少三成。
若真查起来......"她顿了顿,"怕是要牵连不少人。"王熙凤指尖转着翡翠护甲,忽然笑出声:"你放心,我早让旺儿家的带了四个会打算盘的丫头过去,明儿一早就封账房。"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的一声惊得烛火晃了晃。
王熙凤眯起眼:"这会子还有人在院里走动?"平儿掀帘进来,手里捏着个半旧的布包:"奶奶,门房说有个粗使婆子要进长房,说是赵姨娘房里的春燕。"
贾悦心下一动,与王熙凤对视一眼。
王熙凤接过布包,打开见是半块碎玉——赵姨娘与邢夫人联络的信物。
她指尖摩挲着玉面,抬眼对平儿道:"去把那婆子带到耳房,我亲自问问。"
耳房里点着昏黄的油灯,春燕缩在墙角,见王熙凤进来"扑通"跪下:"奶奶饶命,是赵姨娘让我给大太太送......送张药方。"王熙凤"啪"地甩了茶盏在她脚边:"药方?
你当我没见过赵姨娘的字?"她转身对贾悦使了个眼色,贾悦会意,从袖中取出个信封:"沈公子方才在角门截下的,说是这婆子要往长房送的信。"
信纸上墨迹未干,赵姨娘的小楷歪歪扭扭:"长房查账事急,若被翻出旧账,二爷(贾环)恐受牵连。
速将西跨院库房账本第三页'田租'改为'修缮',切记。"贾悦捏着信纸轻笑:"赵姨娘倒是会打算,可她没想到......"她抽过笔,在信末添了句"账目混乱不堪,若不速做手脚,恐牵连二爷",又将信纸重新封好,"沈公子,劳烦你走一趟?"
沈墨不知何时立在门外,青衫被夜风吹得翻卷:"早备下了马车。"他接过信,目光扫过贾悦时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长房佛堂里,邢夫人跪得膝盖发麻,忽听小丫头来报:"太太,赵姨娘房里的人送了信来。"她扯过信笺,烛火映得字迹发颤——"长房账目混乱不堪,若不速做手脚,恐牵连二爷"。
邢夫人指尖一松,信笺飘落在地,佛珠"哗啦啦"撒了满地。
她猛地站起来,撞得供桌直晃:"去账房,把西跨院库房的账本给我拿来!"
此时长房账房外,旺儿家的正带着丫头们封门,忽见两个婆子抱着账本往外跑,忙喝住:"你们做什么?"其中一个婆子结结巴巴:"大太太说要......要核对旧账。"旺儿家的冷笑一声,夺过账本翻开第三页,"田租"二字被涂得模糊,新写的"修缮"墨迹未干。
她提高声音:"来人,把这两个婆子捆了,送老太太屋里去!"
贾母房里霎时灯火通明,邢夫人跪在地上,鬓发散乱,望着被呈上来的账本浑身发抖:"老太太,我......我是被人骗了......"贾母拍着桌子骂:"你被谁骗了?
你当我眼瞎?
这墨迹还没干呢!"她转头看向贾悦,语气软了些,"悦丫头,你说该怎么办?"
贾悦上前一步,声音清泠:"孙女儿想,不如立个'账目复核制'。
每月初一由监察司抽查各房账本,再让二奶奶派可靠的人监查。
这样一来,便是有人想动手脚,也得掂量掂量。"贾母抚掌大笑:"好!
就按你说的办。"王熙凤在旁抿着茶笑,眼底闪过赞赏。
二更天,贾琏醉醺醺地晃进王熙凤院里,手里还提着半坛酒:"凤丫头,我今儿在前街听说......"他打了个酒嗝,"赵姨娘和大太太有密信往来?"王熙凤正卸着金簪子,头也不抬:"二爷听说的事多了,哪件是真的?"贾琏盯着她的侧影,忽然清醒了几分——这府里的水,比他想的深得多。
深夜,贾悦的书房里还亮着灯,沈墨翻着刚送来的账册,指尖停在一页:"悦儿,你看这一笔。"贾悦凑过去,见用途栏写着"修缮祠堂",金额却是三百两白银,"可祠堂修缮去年刚拨过五百两,这三百两......"她翻开后面几页,瞳孔微缩,"流向了'同福号'商号?"
沈墨皱眉:"同福号?
我记得宁国府的贾蔷去年也往这商号汇过钱。"烛火在贾悦眼底投下阴影,她指尖缓缓划过"同福号"三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看来,这潭水......"
窗外忽有夜枭啼叫,惊得窗纸簌簌作响。
贾悦合上账册,抬眼望向沈墨:"明儿让周瑞家的去查查同福号的底细。"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肩上,像撒了把碎银,也像铺了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