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香榭的桂影在石桌上投下斑驳,贾悦捏着半块桂花糕,糖霜簌簌落在绣着并蒂莲的袖口。
王熙凤的银锤敲在蟹壳上的脆响突然顿住,她抬眼时,眼底的星子亮得惊人:"五妹妹要引的那条鱼,可是专吃田契的?"
贾悦将帕子往胸口按了按,秋露庄押契隔着几层衣料硌得人发疼:"大嫂子记不记得,前儿周瑞家的说当铺老朝奉翻旧契?
那老朝奉是邢夫人的人,专替她寻摸荣国府能典的产业。"她指尖轻轻叩了叩石桌,"咱们若摆个'新契'当饵——就说有处新置的庄子,因急用钱要典,你说,那鱼会不会咬钩?"
王熙凤剥蟹的手突然收紧,银锤在蟹壳上砸出个白印:"好个请君入瓮!
我让平儿挑个伶俐小厮扮当铺伙计,城南那间破客栈最僻静,邢夫人的人惯走那边。"她忽然笑出声,眼尾的金簪子跟着颤,"再让沈公子在隔壁房盯着,若有动静......"
"便由大嫂子带人来个瓮中捉鳖。"贾悦接过话头,绣针在帕子上刺出个极小的血点,"只是得让那掮客自己说出幕后主使。"她垂眸盯着血梅,声音轻得像落在桂叶上的露,"最好......还有贾赦的亲笔。"
王熙凤的瞳孔微微收缩,忽然伸手握住贾悦的手腕:"五妹妹,你这心比针还细。"她松开手时,袖中半角账本滑出,正是昨日平儿盘库时记的田产清单,"明儿我就让小厮去客栈候着,就说'有位急等钱用的主家要典三百亩水田'。"
更夫的梆子声敲过三更,城南破客栈的灯笼在风里晃,映得"福来"二字忽明忽暗。
扮作伙计的小厮阿福缩在柜台后,手心里全是汗——他听见后巷传来脚步声,是那种刻意放轻却压不住的皮靴响。
门"吱呀"一声开了。
进来的是个穿青布短打的中年男人,络腮胡里沾着草屑,眼神却像锥子般往阿福脸上扎:"听说你这有急典的庄子?"
阿福想起平儿教的话术,忙哈着腰:"爷来得巧!
是位没出五服的远亲,在城外置了三百亩水田,偏家里老夫人病得凶,急等钱抓药。"他从柜台下摸出卷纸,"契是新立的,您老过过眼?"
络腮胡刚要接契,后窗突然"啪"地落了粒石子。
阿福心头一跳——那是沈墨的暗号。
他瞥见二楼窗棂微动,映出个清瘦人影,正是沈墨披着夜行衣,腰间玉佩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慢着。"络腮胡突然抽回手,指节叩了叩柜台,"我家主母说了,典田得见真章。"他压低声音,"你那远亲,可是住在荣国府后巷?"
阿福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果然是邢夫人的人!
他强作镇定,搓着双手笑:"爷这话说的,咱们做小本生意的,哪敢问东问西?"
络腮胡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半块枣泥酥:"我家主母最疼吃这个,上回在佛堂,周瑞家的还说......"他突然住了嘴,眼神刀子似的剜过来,"你这契上的画押,可是荣国府大老爷的?"
阿福的手心全是汗,险些把契纸捏皱:"爷说笑了,大老爷哪能亲自......"
"少装糊涂!"络腮胡猛地拍桌,茶碗跳起来摔在地上,"我家主母说了,大老爷在边关时替忠顺王爷办过事,这典田的契,得有大老爷的手书才作数!"他从怀里掏出张纸往桌上一摔,"你瞧,这是大老爷上个月写的'同意典田'的条子!"
二楼的沈墨握紧了腰间玉佩。
月光透过窗纸照在那张条子上,他看得真切——确是贾赦的笔迹,虽歪歪扭扭,那枚"赦"字的印章红得刺眼。
阿福偷偷抹了把汗,颤巍巍捡起条子:"爷这......"
"明日酉时,带契来客栈。"络腮胡抓起条子塞回怀里,"若敢耍花样,你知道忠顺王府的手段。"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对了,让你那远亲准备好印泥——主母说,得亲眼见着按了手印才算数。"
门"砰"地关上,阿福瘫在椅背上,这才发现后背的夹袄全湿了。
二楼传来极轻的落地声,沈墨掀帘进来,眉峰紧蹙:"邢夫人竟把贾赦的手书都掏出来了。"
贾悦从里屋走出来,她不知何时换了身粗布衣裳,鬓角沾着草屑:"这还不够。"她指尖抚过桌上的契纸,"得让他们自己签下更狠的——高利贷协议。"
沈墨一怔:"高利贷?"
"若他们签了借银五千两的契,又拿田产做抵,便是私卖祖产的铁证。"贾悦的声音像浸了冰的玉,"贾母最恨子孙败产,有了这个,就算邢夫人再巧舌如簧......"
"也翻不了天。"沈墨望着她眼底的冷光,忽然想起初见时她缩在角落绣并蒂莲的模样,"你这招,比我在吏部学的审案还精。"
贾悦没接话,只盯着案头的印泥。
那抹朱红在烛火下泛着血光,像极了那日帕子上的血梅。
次日清晨,王熙凤带着四个粗使婆子冲进客栈时,络腮胡正捏着笔在"高利贷协议"上画押。
他抬头看见王熙凤的金簪子闪着寒光,手一抖,墨点溅在"贾赦"二字上:"二奶奶这是......"
"拿人!"王熙凤甩袖指向络腮胡,"私盗荣国府田契,勾结外贼放高利贷,当我荣国府是菜市场?"她身后的婆子一拥而上,将络腮胡按在桌上。
平儿上前搜身,果然从他怀里摸出贾赦的手书和那半块枣泥酥。
"二奶奶明鉴!"络腮胡杀猪似的喊,"是邢夫人让小的来的,说大老爷都应了......"
"住嘴!"王熙凤扬手就是个耳光,"你也配提大老爷?"她转头对平儿使了个眼色,"把人押去老太太院子,连契带赃物都呈上去。"
贾母正靠在软榻上喝参汤,见王熙凤捧着匣子进来,眉峰就皱成了川字:"凤丫头,大清早的闹什么?"
"老太太您瞧。"王熙凤掀开匣盖,契纸、手书、枣泥酥依次摆开,"这是城南客栈拿的人,供出是邢夫人派来盗卖田产的掮客,还带着大老爷的手书。"
贾母的参汤碗"当啷"掉在地上,瓷片溅得满地都是:"赦儿?
邢氏?"她扶着珍珠的手直抖,"把那两个没脸的东西给我叫来!"
贾赦和邢夫人被押进来时,邢夫人的鬓发散了半缕,贾赦的官靴上沾着泥。
邢夫人刚要开口,贾母拍着炕几骂:"好个邢氏!
我让你管着长房,你倒带着爷们卖祖产!
这契上的手书,可是赦儿的?"
贾赦缩着脖子不敢抬头:"母亲,儿子也是被忠顺王爷......"
"住口!"贾母抄起茶盘砸过去,"你还有脸提忠顺王府?
当年你在边关胡作非为,我没跟你算账,如今倒要卖荣国府的根?"她喘着粗气指邢夫人,"你也是,跟着男人胡闹!
去佛堂跪着,没我的话不许出来!"
邢夫人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处正是三日前在贾母书房外,被贾悦激得掐出的旧痕。
贾赦缩在墙角,嘴张了张终究没敢辩,只拿眼刀剜向王熙凤。
晚间,贾琏溜进王熙凤的院子,手里提着坛桂花酿:"你今儿可把老太太哄得高兴了。"他倒了杯酒推过去,"不过那五丫头......"
"你是说林悦?"王熙凤抿了口酒,眼尾微挑,"她若生为男儿,怕连琏二爷的位置都坐得。"
贾琏愣了愣,突然笑出声:"可不是?
我今儿去前院,老人们都说五姑娘像极了老太太年轻时候的手段。"他压低声音,"不过老太太训完大老爷,大老爷回房就摔了三个茶碗,说是要闭门思过。"
王熙凤的筷子在桌上敲出轻响:"闭门思过?
长房那些小老婆、小崽子,怕是要翻天了。"
月上柳梢头时,贾悦和沈墨在花园散步。
秋虫在草丛里唧唧叫,沈墨的青衫被夜风吹得掀起一角:"你这局,连忠顺王府的影子都勾出来了。"
"可忠顺王爷不会是终点。"贾悦望着天上的星子,那些光明明灭灭,像极了荣国府里数不清的暗桩,"我总觉得,邢夫人敢这么大胆,背后还有人推她。"
沈墨停住脚步,月光落在他眼底:"你是说......"
"不知道。"贾悦摇了摇头,指尖抚过院墙上的青藤,"但荣国府的水,才刚搅浑呢。"
远处传来丫鬟的脚步声,说是大老爷房里的周姨娘来请贾悦过去。
贾悦对沈墨笑了笑,转身往长房方向走。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把未出鞘的剑,静静悬在荣国府的天空下。
而此刻的贾赦院内,烛火映着他摔碎的茶碗,邢夫人跪在佛前,佛珠在指间转得飞快。
长房的下人们缩在廊下窃窃私语,谁都知道,大老爷闭门不出的这些日子,长房的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