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最后几句话,如同九天之上的惊雷,在刘三吾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拿着卷宗的手,竟控制不住地微微有些发颤。

禁私不禁官!

禁乱不禁贸!

好一个“禁私不禁官”!

这哪里是离经叛道?

这分明是为“海禁”国策找到了一个全新的、足以让大明脱胎换骨的出口!

它没有否定海禁,反而是站在维护海禁的基础上,提出了一套更完善、更具操作性的方案。

将海贸之利从私人手中夺回,收归国有,再用这笔钱去打造一支强大的水师,去维护海疆的安宁!

这是一个完美的闭环。

一个让朝廷、国库、军队、乃至国家威严都能获益的完美闭环。

“妙啊……实在是妙!”

刘三吾忍不住击节赞叹。

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激动和狂喜。

脸上的疲惫和不耐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现旷世奇才的振奋。

他的动静,立刻引来了周围考官的注意。

“刘大人,何事如此失态?”一名与他相熟的考官好奇地凑了过来。

“你们都过来看看!”刘三吾将那份卷子高高举起,声音都带着一丝激动,“看看这份卷子!”

几名副考官立刻围了上来,传阅着那份策论。

一时间,堂内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这……”

“思路清奇,论证大胆……”

“以商养军……这想法,真是闻所未闻!”

最初将这文章判为废卷的那个副考官,此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看着那篇他亲手批注为“包藏祸心”的文章,只觉得那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抽他的耳光。

不过。

这会子,显然也没有人顾得上这个了。

很快,大家就陷入了讨论之中。

赞叹过后,激烈的争论随之而来。

一名须发花白的老夫子“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他保养得宜的脸上血色尽褪,吓得有些苍白。

“刘大人,三思,三思啊!”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指着那份卷子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此文通篇,核心还是那‘开海’二字。这可是陛下的逆鳞,是国策的禁忌!”

“咱们要是把此等文章评为上佳……”他话说到一半,没敢继续说下去,只是下意识地用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万一陛下看了龙颜大怒,他们这满屋子的考官,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张大人,你怕什么?”另一名四十岁上下的考官却把胸脯一挺,脸上写满了不赞同。“陛下反对的是‘私’自开海,是怕流民出海为寇,聚啸山林,动摇国本。”

他伸手也指向那份卷子,因为激动,声音都高了八度:

“可这上面写的,明明白白是‘官营’。是把海贸的利,牢牢抓在朝廷手里,充盈国库,以商养军。这跟陛下的想法,非但不冲突,反而是相辅相成啊!”

“没错。”又有人立刻附和,“陛下毕生所求,不就是强国富民吗?此策若能成行,国库暴涨,水师强盛,这不正是陛下心心念念的吗?”

“此等大才,若是被咱们这点胆小怕事的心思给埋没了,那才是愧对圣上,愧对朝廷。”

“放屁!”

老夫子张大人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一个个说得轻巧。圣意难测,谁敢拿自己的脑袋去赌,陛下不会认为这是投机取巧,巧言令色?”

他环视一圈,压低了声音:

“别忘了,这策论题本就是个坑。一步踏错,咱们这些人,就是掉进万丈深渊……”

“我看你就是胆小如鼠!”

“你这是拿同僚的性命开玩笑!”

“我是为国举才。”

“你是为了你的乌纱帽!”

整个阅卷堂里,瞬间吵成了一锅粥。

烛火摇曳,将人们争论时或激动或愤慨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扭曲变形。

这些考官,自打进了贡院,就与外界断了所有联系。连帘内帘外的官员都不得私下沟通。

他们不知道广智侯陆知白已经被罢官,更不知道太子殿下为了此事跟陛下在武英殿吵翻了天,至今还在东宫禁足。

他们更不知道,朝野之中,早已是议论得满城风雨。

他们能凭借的,只有自己对那位铁血帝王脾气和国家大政方针的揣测,来决定这数千名举子,甚至影响大明未来数十年学子的命运……

唯独主考官刘三吾,一言不发。

他没有参与争论,甚至没有理会身边已经快要指着鼻子骂起来的同僚。

老人家的眼睛,死死地盯在那份卷子上。

他的手指在桌案上无意识地轻轻叩击,嘴里反复咀嚼着那几个字。

“禁私不禁官……以商养军……”

忽然,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道慑人的精光。

不对劲。

这等经天纬地的思路,这种对时局、对人心、对利弊的精准把握……

绝不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年轻学子,能凭空想出来的。

难道……

“来人。”

刘三吾猛地一拍桌子,那声音像是平地起了一道炸雷,把所有争吵都给压了下去。

满屋子的人都吓了一跳,瞬间安静下来,齐刷刷地看向这位年过古稀的主考官。

“把所有被判为‘出格’的废卷,全部给老夫搬过来。”

刘三吾的声音洪亮如钟,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千钧分量。

“老夫,要亲自重审。”

几个负责整理卷宗的小吏不敢有丝毫怠慢,手忙脚乱地将一筐筐被扔到角落里的卷宗抬了过来,很快就在刘三吾的桌案旁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刘三吾深吸一口气,连头上略有些歪斜的官帽都顾不上扶正,一头就扎进了那浩瀚的卷宗海洋里。

周围的考官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位主考大人是发的什么疯。

“刘大人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谁知道呢,别管他,咱们接着议咱们的。”

“这还议什么?没看刘主考都亲自下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