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新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洞悉世事的通透,
“周围这些人,都是看客。咱们要是先乱了阵脚,自己把戏台子给拆了,那才是真的丢了老师的脸。”
夏原吉终于吃完了最后一口饭。
“把事做好。”
这四个字,简短而有力。
“户部的账,一笔都不能错。”
“朝廷的钱,一文都不能少。”
“这,才是咱们的根本。”
杨士奇赞同地点了点头。
“把根扎稳了,任他风吹雨打,也吹不倒我们。”
他看着眼前的三位同窗,一字一句地说道:
“等着。”
“等着老师的下一个吩咐。”
蹇义不说话了。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盘子里那点猪都嫌弃的饭菜,眼神变幻。
然后,他重新拿起了筷子。
四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就在这闹哄哄、充斥着各种探寻与轻蔑目光的膳堂里,吃完了那份粗劣的饭菜,云淡风轻的离开。
天,塌不下来。
戏,才刚刚开锣。
……
……
应天府,贡院。
高墙耸立,隔绝了内外一切声息。
仲春的阳光被挡在高墙之外,投下的阴影让这座庞大的建筑群显得格外肃穆森严。
内帘之后,是决定无数举子命运的阅卷重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味,混杂着陈年书卷的霉味、浓墨的香气以及蜡烛燃烧的油耗味。
数十名考官身着官服,正襟危坐,面前的卷宗堆积如山。
除了翻动纸张的“哗哗”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整个大堂落针可闻。
气氛压抑。
主考官刘三吾坐在上首,这位年逾古稀的大儒,此刻正紧锁着花白的眉头,眼神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和不耐。
他面前摊开的一份策论卷,字迹潦草,内容更是空洞无物。
“海者,天之南门,国之屏障……圣君治下,四海升平,当严守海禁,以杜绝倭寇之患,安抚沿海之民……”
又是这种陈词滥调。
刘三吾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拿起朱笔,毫不犹豫地在卷末的评分栏上,写下了一个冰冷的“下下”。
他随手将卷子丢进一旁代表着“废卷”的竹筐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竹筐已经快满了。
“刘大人。”身旁的一位副考官压低了声音,脸上满是愁容,“这论海之策,实在……难为这些举子了。十份卷子里,倒有七八份都是空谈误国,剩下的一两份,更是胆大包天。”
他拿起自己刚看完的一份,苦笑着摇了摇头,将卷子递到刘三吾面前:“您瞧这份,通篇鼓吹全面开海,与万国通商,言辞激烈,简直视国策为无物。这哪里是论策,分明是妄议朝政,心怀不轨!”
刘三吾瞥了一眼,只见卷首就写着“欲强国,必开海”几个张扬的大字,看得他眼皮一跳。
“此等狂悖之言,直接黜落,不必再议。”他冷声道。
这题目,出得太险了。
在场的考官们谁都清楚,陛下对“海禁”二字的态度向来是铁板一块,片板不得下海。
在这种国策大纲之下,这道策论题就像是在刀尖上跳舞,考生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而他们这些阅卷官,同样是战战兢兢,生怕揣摩错了圣意,惹来滔天大祸。
大堂里的气氛愈发沉闷。
废卷筐里的卷宗越堆越高,几乎成了一座小山。
刘三吾心中燃起一团无名火。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读了半辈子圣贤书,满腹经纶,却连一篇像样的策论都做不出来?
大明的未来,难道就要交到这些只会歌功颂德、或是狂悖无知的庸才手里?
他越想越气,干脆推开椅子站起身。
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让几位昏昏欲睡的考官都惊得抬起了头。
刘三吾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到那堆积如山的废卷筐前。
他倒要看看,这一科的举子,究竟能庸碌到何种地步!
他随手从筐顶抽出一份卷宗。
这份卷子之所以被判为废卷,副考官的批注写得明明白白:
“先扬后抑,言辞投机,看似稳妥,实则包藏祸心,意图动摇国本,离经叛道!”
好大的帽子!
刘三吾心头一动,反而来了兴趣。
他将卷宗展开,铺在桌案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手极为漂亮的小楷,笔力遒劲,字迹清晰,光洁圆润,如珠落玉盘。
单是这手字,就足以让人心生好感。
他定了定神,开始看正文。
开篇与那些陈词滥调并无二致,只是更有水平。
赞美得更加恳切,论证得更加详实。
“……国朝初立,寰宇方安,内有余寇未靖,外有倭夷伺边。圣人制海禁之策,实为定鼎安邦之基,非闭关自守之愚。此乃先固根本,后图远略之谋,以片帆之禁,得中原之安,功在社稷,利延百世……”
写得好!
刘三吾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挑。
这篇文章没有一味地吹捧,而是站在“安邦定国”的战略高度,阐明了海禁在特定历史时期的必要性和正确性,立意高远,远非那些只会喊口号的庸才可比。
不过。
若是文章到此为止,顶多算是一篇“上佳”的马屁文章。
可刘三吾知道,这卷子竟被判为“离经叛道”,后面的内容才是关键。
他屏息凝神,继续往下看。
果然,笔锋一转。
“时异势殊,守成之制,岂可永为经国之法?今我大明国势日隆,北鄙绥靖,万方宾服。昔者安邦之良谟,若因循不改,恐成贻患之端……”
来了!
刘三吾的心跳微微加速。
“海贸之利,岁逾百万。虽严私舶之禁,而民趋若鹜,何哉?利之所钟,众心同趋。是故防川之策,在导不在堙。与其坐视巨利尽归豪猾,养寇为患,孰若收其权于朝堂,充诸国用?”
“学生谨奏曰:宜开市舶提举司,以官舶主海市。凡商船出洋,必由司署勘验、登记,所获之利,依制课税。
如是,则私贩可绝,国用可充。以商贾养兵甲,以税赋缮水师。不出十载,大明当有艨艟千艘,驰骋四溟,莫敢撄锋!
“俟其时也,片板不得‘私’下海,而天朝之万斛楼船,将遍航八荒,宣威异域。夫海禁者,禁私非禁官,禁乱非禁贸。使利归朝廷,权操于上,则海疆永靖,国势日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