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然……侯爷……怎么会被陛下给罢官了?”
“咱们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另一个学子接话,带着无尽的自责。
“侯爷倒了,咱们可怎么办?”
“这殿试……还考个什么劲儿啊。”
自责、后悔、还有一股子透心凉的害怕,在讲堂里蔓延。
吱呀——
门被人推开了。
冷风“呼”地一下灌了进来,吹得人一哆嗦。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周志新站在门口,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儒衫。
人却站得跟一杆枪似的。
他反手把门“砰”地一声关上。
目光在堂内扫了一圈,像刀子。
“怎么着?”
周志新开了口,声音冷得掉渣。
“奔丧呢?”
“一个个哭丧着脸给谁看?”
一个学子不服气,梗着脖子站起来:
“师兄,侯爷为了我们丢了官,我们……心里难受……”
“为了你们?”
周志新往前走了两步,被各位同窗的天真逗笑了。
“也太把自己当盘菜了。”
“真以为自个儿写几篇文章,就能让陛下罢了一个侯爷的官?”
“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甚至都忘了,阅卷是糊名的。陛下哪有空专门看你们的卷子?”
这话,有点难听了。
像巴掌一样,火辣辣地扇在每个人脸上。
“侯爷建科学院,是为了什么?”
周志新面色恢复了严肃。
他盯着那个开口的学子,一步步走过去。
“是想养一群只会摇尾乞怜的狗,以后入了仕,好给他结党营私,当他的门生故吏吗?”
“不是!”那学子脸涨得通红,几乎是吼了出来。
“那是什么?说!”周志新向前逼近一步,气势压人。
一众学子面面相觑,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
周志新负手而立,身上那种属于亲传弟子的锐气和沉稳,此刻展露无遗。
周志新环视他们,自己答道:
“是为了让咱们这帮穷得叮当响的,有个堂堂正正念书的机会!”
“是为了让咱们能凭自个儿的本事,吃饭,做官,挺直了腰杆做人!”
“侯爷给咱们的,是这个!”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是学问!”
“不是他头上那顶官帽子!”
“他的官没了,你们就觉得天塌了?”
“你们的前途,就指着他一个人给你们兜着?”
“那你们的前途,也太他娘的不值钱了!”
周志新很少发这么大的火,一番话说得又急又重。
“现在,都给我把笔拿起来!”
“把书翻开!”
“殿试在即,把你们所有的本事都给我拿出来!在金銮殿上,明明白白地考给陛下看!考给那些等着看咱们科学院笑话的王八蛋看!”
“让他们知道,咱们科学院,科举班出来的人,就算没侯爷罩着,也一样是块能上房梁的好料!”
“这!”
“才叫报恩!”
“不然,你们就是一群没卵子的孬种!”
讲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接着,不知是谁,第一个默默地拿起了笔。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有人捏紧了手里的笔杆,骨节都响了一声。
有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时,眼神已经变得凶悍起来。
最后。
整个讲堂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小声默读的嗡嗡声。
比任何时候,都更响。
……
……
户部衙门,膳堂。
正是午膳时分,堂内人声鼎沸,饭菜的热气混杂着说话声,显得闹哄哄的。
可在膳堂一角的一张长桌周围,却诡异地空出了一大圈。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将那张桌子与周围的热闹隔绝开来。
其他官吏宁可挤在别处,也不愿靠近分毫。
杨士奇、夏原吉、蹇义、郁新四人,就坐在这圈子的正中央。
四人面前的餐盘里,东西一模一样:
一碗几乎能照出人影的清汤泡饭,一小撮咸得发苦的腌萝卜,还有几条干巴巴的小咸鱼,孤零零地躺在盘底。
就在昨天,他们的餐盘里,还是有鱼有肉,两荤两素。
“岂有此理!”
蹇义手里的筷子“啪”地一下拍在桌上。
他年纪最小,性子也最烈。
“这帮捧高踩低的狗东西!真把咱们当要饭的打发了?”
他霍地站起身,一把撩起袖子,作势就要去找管事的人理论。
“坐下。”
杨士奇头也没抬,用勺子不紧不慢地搅着碗里那清可见底的饭,语气平淡。
夏原吉像是没听见周围的动静,一如既往地沉稳。
他一口一口地扒拉着饭,吃得极为认真,仿佛吃的并非粗茶淡饭,而是什么山珍海味。
坐在对面的郁新年纪最长,他夹起一条黑乎乎的小咸鱼,放进嘴里,眉头先是咸得一蹙,随后又舒展开,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
“呵呵,蹇老弟,莫动肝火。”他放下筷子,笑呵呵地劝道。
“人一走,茶就凉,自古皆是如此,有什么好气的。”
“再说了,天天大鱼大肉,也确实油腻。换换口味,吃点素淡的,正好刮刮油水,我看挺好。”
“好个屁!”蹇义愤愤地坐下,“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杨士奇已经吃完了饭,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的棉布手帕,一丝不苟地擦了擦嘴角。
他抬眼看着兀自生着闷气的蹇义,眼神平静无波。
“一顿饭,就把你的火气勾起来了?”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让蹇义面色不自在起来。
“若真是如此,那老师的棋还没开始走,你这颗棋子,就先把自己给废了。”
蹇义猛地一愣,脸上的怒气瞬间凝固。
“老师?”
“你觉得,”杨士奇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或偷瞄、或假装不在意的官吏,
“老师官职起落,这膳堂里就有管事迫不及待动手脚,是做给谁看?”
他又问:“你当真觉得,陛下罢免老师的官,仅仅是因为有人写的那几篇关于开海的策论?”
郁新也笑着接过话头,用筷子点了点蹇义的餐盘:
“士奇说得对。咱们呐,不过是陪着老师唱戏罢了。”
“现在这出戏,叫‘树倒猢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