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刘三吾翻动纸张时发出的“哗啦”声,这声音在寂静的阅卷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很快,那声音停了。

“又是一份。”

刘三吾从纸堆里抽出一份卷宗,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

众人好奇地凑了过去。

那份卷宗的论调,竟与第一份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这一份,侧重于论证“官营海贸”对沿海百姓的安抚作用。

文中言辞恳切,说与其让沿海百姓因生计无着而铤而走险,最终沦为祸乱一方的海寇,不如由朝廷出面,通过兴建造船工坊、组织官方船队等方式,给他们一条官方的、安全的生财之道。

众人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还有这份。”

刘三吾又抽出一份。

这份的角度更加刁钻,直接从南洋诸国的局势入手,论证大明必须建立一支强大的水师,通过“官贸”这种形式,对那些首鼠两端的小国施加影响力,以确立天朝宗主之位。

“第四份。”

“第五份。”

“这里还有。”

一份……两份……十份……

一份又一份立意相似,但论证角度、引用的数据、切入点却各不相同的绝妙答卷,被刘三吾从那“废纸堆”里接二连三地发掘了出来。

它们就像是夜空中的星辰,虽然各自闪耀,却又遥相呼应,共同构成了一个璀璨而宏大的星系。

整个阅卷大堂,落针可闻。

所有考官都停下了手中的笔,目瞪口呆地看着刘三吾面前那座由“废卷”重新堆起来的小山。他们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巧合。

这他娘的绝不是一个两个天才举子的灵光一闪。

这是一股强大的、成体系的、经过深思熟虑的思想。

这些学子的背后,必然站着同一个人。

一个怪物。

到最后,刘三吾竟从那上百份废卷中,找出了足足三十多份这样的卷宗。

他捧着那些卷宗,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手指都在轻微地颤抖。

“经天纬地……经天纬地啊……”

老人家激动得浑身发抖,两行热泪顺着脸上的褶子就流了下来,滴落在卷宗的封皮上。

“此等学子背后,必有一位经天纬地的大宗师。”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老眼里爆发出惊人的光彩,灼灼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同僚。

“老夫不管你们怎么想,也不管有什么狗屁风险。”

“砰。”

他将最开始发现的那份卷宗,重重地拍在桌案上。

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吼道:

“此文,利归于国,强军安邦,与陛下强国富民之心,不谋而合。”

“此等经世致用之大才,若因我等畏惧而埋没,乃是朝廷之憾,天下之憾。”

“此卷。”

“当为本届会试,策论第一。”

刘三吾的声音并不洪亮。

但每一个字,都如同闷鼓一样,一震一震的,令人心头狂跳。

一言既出,再无转圜。

然而,满堂死寂。

预想中的附和与赞叹并未响起,那石破天惊的宣告,反而让空气凝固成了一块铁。

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针落可闻,已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压抑。

终于,一个干瘦的身影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是礼部侍郎,钱大人。

他对着刘三吾拱了拱手,老脸上每一条皱纹里都写满了恐惧与为难。

“刘……刘大人。”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梁上的鬼神。

“此文……确是雄文,字字珠玑,发人深省。”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给予肯定,随即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里透出无法掩饰的颤抖。

“可海禁乃是陛下定下的国策!屡次言说开海便是动摇国本,但凡议论,少说也是要杖责……”

“我等……我等若将此文评为第一,岂不是在指着陛下的鼻子说他错了?”

“这……这是在打天子的脸啊!”

话音刚落,另一位翰林院的考官也急忙起身附和。

“是啊刘大人!此举无异于火中取栗,太过凶险!

我等担不起这滔天干系事小,万一……龙颜震怒,因此断送了这位学子的前程性命,我等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糊涂!”

“砰!”

刘三吾一掌拍在桌案上,茶杯高高跳起,茶水四溅。

他霍然起身,花白的胡须因愤怒而根根倒竖,一双老眼如鹰隼般扫视着众人。

“我等在此,受天子之命,为国选才,凭的是什么?!”

老人枯瘦的手指,重重戳在桌上那堆卷宗上,声如洪钟。

“凭的是学识!”

“是见地!”

“是经世致用之才!”

“不是揣摩上意!不是阿谀奉承!更不是明哲保身!”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撕裂一切的凛然正气,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响。

“取士为国,非为媚上!”

一句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在场所有人的脸上。

那些刚才还满脸忧虑的大学士们,此刻脸上血色上涌,一个个羞愧地低下了头。

竟无一人敢与那双燃烧着怒火的老眼对视。

刘三吾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怒火渐渐化为一丝悲凉。

他缓缓坐下,长叹一声,语气缓和了许多。

“老夫知道你们在怕什么。”

他摩挲着那份卷宗的封面,眼神复杂。

“但诸位再看看此文,抛开其策不谈,单论其文,其引经据典,哪一点配不上这‘第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三十多份同出一源的卷宗,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惊叹与震撼。

“更何况,这不是一个人!这是一股思潮!一股真正想为我大明治海患、充国库、强军安民的思潮!”

“面对这样的声音,我等为人师者,为人臣者,不应去堵,而应去疏!”

“应当让陛下,听到天下士子的心声!看到民心之所向啊!”

钱侍郎等人面面相觑,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内心天人交战。

最终。

他颓然坐下,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罢了……刘大人说的是,是我等被猪油蒙了心。”

“就……依大人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