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燕王府。
应天潮湿温润,与此地截然不同。
北地的风,裹着沙砾,吹得令人心惊胆颤。
燕王朱棣站在窗前,一身玄色常服。
他很高,骨架极大,肩宽背厚。
哪怕只是静静站着,整个人也像一座山。
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面无表情,凝眉思索。
他已经在窗前站了一个时辰。
桌案上,摊开着一封信。
信纸的材质很好,墨是徽墨,字迹潇洒,是陆知白的笔迹。
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信封上的火漆。
一枚私印,不是官印。
小小的一个“标”字。
龙纹盘绕,样式古朴,是东宫太子用了多年的东西。
甲上密级,八百里加急。
从应天府到北平,跨越两千里江山。
只为了一封信。
一封广智侯写给他的信。
却盖着太子殿下的私印……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股淡淡的参汤香气,驱散了书房里的冷硬。
燕王妃徐妙云端着汤碗,缓步走入。
她穿着一件素雅的褙子,眉目如画,眼神却很静如深潭。
“王爷,还在为那封信烦心?”
她将参汤轻轻放在桌上,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了那枚火漆印上。
朱棣回过身,看妻子的眼神里,有了些暖意。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
“妙云,你来看看。”
他将信纸递了过去。
徐妙云看得很快,但没有漏掉一个字。
信的内容不复杂。
第一,父皇要升北平府为行在。此事很快会有正式旨意下发。
第二,陆知白以私人名义,想在北平置办产业,主要是地皮和铺面。
“一个侯爷,想在北平买地,要劳动王爷你,还用上了太子爷的八百里加急……”
徐妙云放下信,语气没什么波澜。
“王爷,这信可不是写给你的。”
“哦?”
朱棣眉梢动了一下。
“这信,是太子爷,借广智侯的手,写给你的。”
徐妙云的手指,轻轻点在了那枚火漆印上。
“官场行文,用官印。”
“用私印,代表的是私交,是情分,是朝堂之外的东西。”
“太子让陆知白写信,却亲自盖印。他就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信上每一个字,都是东宫的意思。”
朱棣的目光里,多了些东西。
他当然明白。
这不仅是太子兄长对他这个弟弟的信任,更是一种信号。
“只是,这买地……”
朱棣又拿起信,看着上面的字句,若有所思。
“驸马在信里说,此事不急,要暗中行事,动静越小越好。”
“他甚至说,让我等一等。”
“等什么?”徐妙云问。
“等消息。”朱棣的声音沉了下来,“他说,行在之事必然会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到时候,真假消息满天飞,人心浮动,会有人觉得,这行在……或许……”
朱棣侧头望着王妃:“就像凤阳中都那样,建不起来。”
徐妙云几乎没有思索。
“他想等地价跌下来再动手。”
“正是。”
朱棣眉梢一挑,一副了然熟悉的样子:
“这驸马,鬼心眼多,算盘也精。这是想让咱们帮他抄底。”
“不过信上还说,具体办事的人叫陈佑,是他的学生,不日就到。本王只需给个方便,不必出面。”
徐妙云沉吟片刻。
“王爷,这恐怕不只是抄底。”
“太子以东宫的名义,在北平置产,这本身就是一种表态。
但又借驸马的手暗中进行,或许是说明……
太子行事稳妥,不想在事情定下前,授人以柄……”
她抬起眼,看着朱棣,目光闪动:
“他这是在告诉我们,他看好北平,也看重王爷你。”
“他想在北平落子,而燕王殿下,你是他最信任的执棋人……”
朱棣胸中一股豪气,被这句话激了上来。
父皇春秋鼎盛,太子大哥仁厚贤明。
他这个藩王,除了镇守边疆,练兵剿匪,似乎再无他用……
一身的本事,好像都困在了这四四方方的北平城里。
现在,太子大哥,通过陆知白,递来了一把钥匙。
一把能打开新局面的钥匙……
或许,从今以后,就有什么事情不一样了……
“好!”朱棣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将信纸小心地折好,收进怀中,目光仍是少年一般的灼灼与热切。
“太子大哥既要办事,又要体面,还顾及兄弟情分。”
“这个忙,我当然是帮定了!”
两天后。
一骑快马卷着尘土冲进北平城。
“圣旨到——!八百里加急——!”
骑士嘶哑的吼声在长街上回荡。
街边的百姓和小贩纷纷避让,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又是给魏国公的?”
“看这架势,八成是。”
“乖乖,八百里加急,得是多大的事儿啊。”
马蹄踏着青石板,一路冲向魏国公府。
府门大开,传旨的太监早已等在门口,身后跟着北平布政使、按察使一众地方大员。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紧张和揣测。
魏国公府,后堂。
徐达身着常服,面色平静,率众跪接圣旨。
传旨太监捏着嗓子,展开黄绫诏书,尖锐的声音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惟帝王治世,当重北门之锁钥。北平,前元之都,龙兴之地,山川形胜,控扼朔方。”
“特升北平府为行在,以备巡幸。”
“着魏国公徐达,总领行在营造事宜,即刻清理元大都宫城旧址,测绘规度,不得有误!”
“工部、兵部、户部当竭力辅之!钦此!”
太监合上圣旨。
后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针落可闻。
北平布政使的额头上,瞬间就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行在?
备驾巡幸?
清理元大都?
这哪一件都不是小事,现在全砸到北平头上了。
“臣……接旨。”
徐达的声音沉稳如山,打破了寂静。
他双手接过圣旨,缓缓起身。
“国公爷……”
北平布政使张了张嘴,声音发干,他凑上前,压低声音。
“这……这行在,是要建个新皇城啊?”
“圣旨上写得很清楚。”徐达淡淡地回了一句。
“可国公爷,这钱粮从何而来?征调民夫,规划图纸,这……这得花多少银子,动用多少人力?北平府库可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