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学院内。
一间教室,关着门。
三十几名刚参加完会试的学生代表,端正地坐着。
他们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很亮,没了前些天那种风一吹就倒的虚弱感。
“感觉如何?”
陆知白摆弄着茶具,沸水冲入杯中,茶叶翻滚,香气四溢。
“回老师,经义和算学,题型都在我们平日的训练范围之内。”
为首的学生叫李毅,性格沉稳,是众人里恢复得最好的。
“虽不敢说十拿九稳,但也尽力写满了。”
“策论呢?”
陆知白把茶杯推到他们面前,问道。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
提到策论,几个学生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古怪。
李毅斟酌了一下词句,才开口。
“今年的策论题……有些出人意料。”
“题目只有两个字——论海。”
此言一出,屋内的空气都安静了片刻,只听得见茶水的热气蒸腾声。
论海?
这简直就是一道送命题。
当今陛下厉行海禁,片板不得下海,这是天下皆知的国策。
这道题的标准答案,就是歌功颂德,论证海禁如何英明神武,杜绝倭寇,安定海疆。
写出花来,也不过是把这套陈词滥调包装得更华丽。
但凡有一个字敢质疑,或是提出“开海”,那就不是落榜的事了,是掉脑袋的事。
“你们……是怎么答的?”
陆知白倒是笑了,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写得太过,便有妄议国策之嫌;写得保守,又显得毫无见地。
十有**的考生,都会选择歌颂海禁之策,以求稳妥。
但这样怎么能看出差距呢?
学生们相互看了一眼,有些忐忑。
李毅清了清嗓子。
“老师曾教导我们,尽信书不如无书,凡事要一体两面地看。”
“学生不敢妄议国策,所以……文章的开头,还是盛赞了海禁的英明。”
“但是,”他话锋一转,“学生在后面,也委婉提及,海洋亦是宝库,前宋与前元,皆因海贸而国库充盈,富甲一方……”
另一名叫王符的学生补充道:
“老师,我还写了。了,大海之上,风信难测,与其禁之堵之,反倒催生了走私巨寇。”
“不如因势利导,重开市舶司,定下严苛的规矩,由官府专营。”
“将这海贸之利,尽收于朝廷之手。如此,既能充盈国库,又能以官船取代私船,反能更好地掌控海疆……”
他们写得极为大胆。
这时候却说得小心翼翼,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陆知白的脸色。
在科学院的经历,让他们比寻常士子,对那位高居御座之上的皇帝,有着更深的了解。
他们隐约觉得,这道题,或许没那么简单……
陆知白听完,放下了茶杯。
杯子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里,透着满意。
很好。
没有被思维束缚住,也没有蠢到直接唱反调。
他们学会了在刀尖上跳舞。
用最稳妥的姿态,呈上了一份截然不同的答卷。
陆知白又想起,自己和杨士奇、夏原吉他们,耗费一年多编着的那本《宋元经济史》,已经完稿。
其中,分量最重的《航海卷》,用冰冷详实的数据,记录了海贸曾给一个王朝带来过何等恐怖的财富。
这本书,他一直压在手里。
现在看来,皇帝是不是通过这次会试,给了递上这本书的时机……
“答得很好。”
陆知白开口,打破了沉默。
学生们明显松了口气。
“结果如何,不必多想。
你们现在要做的,是养好身体,然后继续回到课室里去。”
“做学问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是,老师。”
学生们齐声应道,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下了一半。
陆知白望着他们的背影,
众人散去,周志新却留了下来。
他比同窗们显得更加沉稳,眉宇间总是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凝重。
“老师。”
他对着陆知白躬身一揖。
“下毒一案,蓝玉虽已伏法,但学生以为,他不过是被人推出来的卒子。”
“真正的幕后黑手,依旧逍遥法外。”
他抬起头,直视着陆知白。
“学生恳请老师允许,让学生继续查下去!不把此獠揪出来,学生寝食难安!”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透着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
陆知白静静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缓缓摇头。
“志新,你的心思,我明白。”
“但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老师?”
周志新上前一步,满脸都是不解和不甘。
“为什么?我们明明……”
“你以为,这只是一桩简单的投毒案?”
陆知白打断了他。
“一个莽夫,是为了报复我,所以敢给众多举子下毒?”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周志新愣住了。
“能调动各方,将人证物证做得天衣无缝,精准地指向蓝玉。”
“事发之后,又能立刻策动舆论,让一封伪造的遗书传遍全城……”
“你告诉我,这不是江湖草莽,也不是寻常官吏能有的手笔,对不对?”
陆知白走到他身边,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很重。
“这件事,已经不是你能插手的了。”
周志新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它早已从你的书案,转到了陛下的御案上。”
“锦衣卫的缇骑,已经像闻到血腥味的猎犬一样,散了出去。”
陆知白盯着他的眼睛。
“你要做的,不是提着一把刀,去黑暗的巷子里追寻那些鬼魅的踪影。”
他松开手,指了指书架上那一排排整齐的书。
“你的战场,在这里。”
“你要回到光明处,拿起你的书本,学好你的本事。”
“将来,用你学到的东西,用你亲手制定的律法,去建立一个让这些鬼魅没有藏身之处的,朗朗乾坤。”
“那,才是你的战场。”
周志新像是被一道雷劈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脸上的执拗和愤怒,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混杂着震惊与明悟的神情。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是拿笔的,不是握刀的。
过了很久,他抬起头,眼中的迷茫已经散去。
他垂下头,对着陆知白,深深地,重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腰弯到了九十度。
“学生,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