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

天色未明,白玉阶上凝了一层薄霜。

文武百官杵在殿前,像一根根被冻僵的木桩子,连呼吸都带着小心。

心,比脚下的石头还凉。

工部尚书徐本,户部尚书茹太素,吏部尚书詹徽……

几个中老年人眼角余光疯狂交换。

眼神里就俩字:寄了。

那份联名上奏的章程,拖延的意思都快溢出纸面了。

皇上能看不出来?

今儿这殿上,怕是要血溅当场吧……

陆知白缩在武官的队列里,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尖,一身浓郁的“班味”,仿佛昨晚熬夜画图纸的不是尚书,而是他。

几十道视线跟针一样,明里暗里的往他身上扎。

他纹丝不动。

“皇上驾到——”

内侍的公鸭嗓划破了死寂。

朱元璋一身龙袍,大步流星地走上高台,坐定龙椅。

他的眼神静得像一口深井,缓缓扫过底下黑压压的官帽。

“工部那个疏通运河的章程,咱看了。”

老朱开了口。

声音不重,却像无形的死神之手,玩弄起了大家的心脏。

徐本的后颈皮瞬间绷紧,冷汗“唰”地就下来了,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龙椅上,老朱捏着那本厚得像砖头的奏章,居然没摔。

他慢悠悠翻了一页。

“写得不错。”

徐本有些懵了,眨着眼,抬头,偷偷的看皇帝的脸色。

“勘探分三队,一勘河道,二查堤坝,三看水文。”

老朱点点头,又翻了一页。

再一次夸赞。

“嗯,想得周全。”

“章程也细,会勘、审批、复核,一道都不少。”

他抬眼,扫过徐本等人发白的老脸。

“好,稳妥!”

老朱每夸一句,徐本他们的心就往深渊里沉一寸。

这哪是夸奖?

这他娘的是在磨刀!

汗流浃背了吧,老弟?

这感觉,比直接一刀砍了还难受。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一群老臣跪在地上,后背的冷汗浸湿了衣衫。

他们就等着皇上忽然变脸,勃然大怒,声如雷霆地问一句:

“你们当咱是傻子?”

可老朱。

竟然没问。

他把奏本轻轻合上,放在了龙案一角。

“各位这么替咱分忧,咱心里高兴。”

他话锋猛地一转:

“既然运河的事儿,你们想得这么细。”

“那其他事宜,也不能拖着。”

底下跪着的人,脑子里“嗡”的一声。

老朱的声音依旧平淡,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三天前,咱已经发了八百里加急。”

“旨意给了徐达,让他立刻开始把元大都那片旧宫殿给咱收拾干净。”

“给了北平都指挥使司,让他们把兀良哈那帮降兵往里迁,先塞满两个卫所。”

“还给了北方的户部和兵部衙门,让他们就地弄个章程出来,准备收人,开荒”

一句句话,不咸不淡地从老朱嘴里飘出来。

满朝文武,有一个算一个,全跟被雷劈了似的。

傻了。

他们在这绞尽脑汁玩拖延,以为能把皇上的计划拖黄。

结果呢?

皇上压根没理他们,直接在棋盘另一头开新线了!

他们那份呕心沥血的拖延章程,瞬间成了个笑话。

陆知白在人群里,恰到好处地抬起头。

脸上挂着和所有人一模一样的震惊和错愕。

他还跟旁边一个武将对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圣心难测。”

老朱高坐其上,看着这一切,嘴角似乎勾了勾。

“就按工部的章程办。”

他拿起那本奏章,对着徐本晃了晃。

“这事儿关系国运,急不得,一定要稳,要细。”

“咱,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说完,他站起身,一甩袖子,走了。

“退朝——”

内侍的吆喝声里,只留下一整殿失魂落魄的大臣。

……

消息跟长了腿似的,一天功夫,传遍了应天府的各个衙门。

皇上非但没发火,还“夸”了六部的章程!

紧接着,北平那边已经在准备建行在的消息,更是让一些原本没预料到的大臣,神经也紧绷起来。

过了两天。

另一个消息,也悄悄传开了。

“听说了吗?广智侯府上传出来的。”

一个官员压低声音。

“说啥?”

“说那北平,天寒地冻的,不是人待的地方,咱江南人过去,水土不服。”

“还说啊,如果南人北迁,容易得病,活不长……”

茶楼里,酒馆里,官员府邸的后院里,到处都是这种碎嘴。

传话的,都说是从广智侯府的下人、仆役嘴里听来的。

起初,没人信。

可说的人多了,大伙儿心里就犯了嘀咕。

广智侯陆知白是谁?

皇上跟前第一红人,向来紧跟。

他怎么会让府里传出这种话?

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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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徽府上。

詹徽、茹太素几个老臣又凑到了一起。

屋里的气氛,比上回还压抑。

茹太素揪着自己的胡子,满脸都是褶子,急得团团转。

“看不懂,老夫是真他娘的看不懂了!”

“那个谁……他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戏?”

“是啊!”一个侍郎愁眉苦脸,“这些闲言碎语……这是什么意思?”

另一个官员立刻接话,语气里满是嘲讽。

“一会儿在工部帮着咱们加流程拖延,一会儿又放任府里人说北平坏话。”

他眯起双眼,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

“依我看,是他在应天府家大业大,陛下这道旨意,也戳到他的痛处了!”

这话一出,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几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里,同时亮了一下。

对啊!

他们怎么忘了这个!

广智侯陆知白,可不单单是驸马,天子近臣。

他还是应天府,乃至整个江南商界的隐形巨擘!

他名下的产业,从酒楼到船行,从布庄到瓷窑……根基全在江南!北平行在,这背后的指向,让一些政治嗅觉灵敏的大臣,心底极度焦虑。

他们不敢说。

不敢说出那两个沉重可怕的字眼——

迁都!

可许多人都在怀疑,陛下是不是,真的有这样的念头……

不然。

他们干嘛要拼命反对?

哪怕只是建个最初级的行在,也要把它拖黄了……

一旦真的开始北迁。

“以后,应天府地位开始下降,广智侯的损失,岂是小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