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

工部衙门。

寒风从窗户缝里灌进来。

屋里的气氛,比正月底的寒风还要冷。

工部尚书徐本,一张老脸拉得老长,死死盯着墙上那幅巨大的运河舆图。

那眼神,像是要用眼光把舆图给点着了。

“尚书大人,这……这可怎么办啊?”

一个主事都快哭了。

“从元末到现在,河道堵了多少年,堤坝坏了多少处,这哪是说通就能通的?”

“勘探、画图、算钱、调人……哪一样不要钱?哪一样不要命?”

堂下。

几个侍郎、郎中唉声叹气,愁得直薅自己本就不多的头发。

角落里,陆知白捧着一杯茶。

茶快凉了,热气淡淡。

他却像是没发觉,一脸严肃地盯着茶杯里的茶叶梗子,好像在研究什么治国平天下的大学问。

徐本眼角的余光,跟刀子似的,一下一下往他身上刮。

这满屋子的人,谁不知道广智侯府上有那个叫什么“蒸汽清淤船”的宝贝?

一天能清淤好几十里。

可徐本不问。

其他人,更是不敢提。

终于。

一个郎中实在扛不住这死一样的寂静,挪到陆知白身边,声音压得跟蚊子哼哼似的。

“侯爷,您是皇上跟前的红人……”

“您看疏通运河这事儿……”

陆知白闻言,慢悠悠地抬起头。

他脸上看不出半点发愁,反而是一种替国家大事操碎了心的沉重。

他把茶杯往桌上轻轻一放,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唉。”

这一声叹息,又长又沉,充满了“忠臣的无奈”和“我又能怎么办”。

“还能怎么看?”

“圣心已决。”

陆知白的声音不大,却字字砸在众人心上。

“我等做臣子的,除了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把差事办得稳妥周全,还能怎么样?”

这话一出来,满屋子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都用一种果然如此的眼神看着他。

你小子,果然是支持升北平为行在的吧。

陆知白好像没看见大伙儿的眼神,反而自顾自站了起来,走到那巨大的舆图跟前。

他伸出手指,在舆图上重重一点。

那姿态,全是“我为朝廷分忧,我为万民着想”的真诚。

“徐尚书,各位同僚!”

“下官觉得,这事儿,快不得!”

陆知白望着徐本,一脸严肃的开始了表态:“勘探!勘探是头等大事,一丁点都马虎不得!”

徐本等人,微微一怔。

愣了一下之后。

一些老官僚,面面相觑。

年轻些的,还在琢磨呢。

陆知白站起身来,声音清越,接着说:

“要我说,这勘探的队伍,得分成三拨!一拨专勘河道,一拨专查两岸堤坝,还有一拨,专看水文地质!不够就再多分几队。”

“必须把每一寸河堤,每一块烂泥都记下来,画成图,来来回回地反复核对!”

“至于章程嘛,那更要小心!宁可写得啰嗦点,也要把会勘、审批、复核的道道,全都写进去!”

“这可是为万世开太平的大工程,能有一点疏漏吗?将来要是出了岔子,掉脑袋的可是咱们自己!”

这一通话,说得是慷慨激昂,义正辞严。

徐本那双老眼,瞬间眯成了一条缝。

这话一出,大家看他的眼神更怪了。

好小子!

不但不提他那可以清淤的铁疙瘩船。

还主动过来给“拖字诀”添砖加瓦,定规矩,加流程?

这是要把“拖”,拖成一门传世的学问啊!

众人心里直犯嘀咕。

是彻底看不懂陆知白的路数了。

大家满脸都是古怪之色。

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就在这时,一个刚调来工部不久的愣头青,大概是觉得抓住了表现的机会,忍不住开了口。

“侯爷,下官斗胆……听闻您的科学院曾造出……”

“住口!”

徐本猛地一声轻咳,冷冷的目光一扫。

那年轻官员吓得一哆嗦,后半截话直接咽回了肚子里。

“哼!”

徐本冷哼一声,凌厉的眼神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陆知白身上。

“凡事,有利有弊!”

“那铁疙瘩一天要吃掉多少煤?国库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吗?”

“再说,运河水流那么慢,淤泥那么厚,如何冲沙?泥沙翻搅起来,过不多久,不又是沉底?那玩意儿未必好使!”

徐本猛地拔高了音量,声色俱厉的扫视众人:

“最要紧的!是祖宗之法!治水安邦,靠的是万千民力,是万众一心!怎么能指望一两件投机取巧的器物?!”

一通大道理,说得是冠冕堂皇,正气凛然。

“徐尚书说的是啊!”

“对对对,必须稳妥,万万不能冒进!”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附和。

屋子里的气氛又热烈了起来,好像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

几名郎中凑到陆知白身边,试探着问道:

“侯爷,您看这事……陛下那边催得紧,咱们这章程若是太慢了,怕是不好交代啊。”

陆知白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叹了口气:

“圣命难违,我等做臣子的,还能如何?

只能将事情做得稳妥些,周全些,尽量不出纰漏,也算是为陛下分忧了。”

他这番话,听着像是站在徐本这边,却又透着一股身不由己的无奈。

几名官员对视一眼,心里更是犯了嘀咕。

明明是天子近臣,此刻却摆出一副与大家同舟共济的模样。

谁都知道,只要他坚持,那蒸汽船就能开进运河,可他偏偏不提。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然而。

尽管半信半疑。

章程还是要抓紧拿出来。

报上去。

第三天下午。

一份堪称“旷世之典”的章程,由工部牵头,六部堂官联名,送进了武英殿。

章程里,从勘探到动工,从预算到民夫。

每一个步骤都写得天衣无缝,每一个流程都引经据典,无懈可击。

总结起来,就是一个字——拖。

哦不对,是——细。

想把运河通了?

照这份章程来,没个一年半载,连勘探的土都摸不着!

没个三年五载,疏通不了。

说不定通着后面的,前面的又淤堵了……

奏本递了上去,整个官场都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