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个陈祖义!”
朱元璋那双看过无数尸山血海的眼睛里,迸射出骇人的精光。
然而他只是冷笑一声。
便叫宦官呈上那本厚厚的航海日志。
老朱一页一页,看得极其仔细。
上面不仅有文字记录,还有用炭笔勾勒出的粗糙海图,以及一些船只的简易图样。
还有陈祖义的火炮,炸开之后,像烟花似的。
朱元璋冷笑一声,将册子“啪”地合上。
抬眼瞥了钱五一眼。
“传毛骧,把他带下去,好生看管。”
实则软禁。
却也是一种保护。
“谢……谢陛下!”
钱五如蒙大赦,浑身冷汗地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朱元璋一人。
“迁都北平,是为了御边。”
“咱把目光都放在了北边那群打不完的鞑子身上……”
“咱这院子的南墙,咋也突然漏风了?”
陈祖义。
隐龙会。
一个盘踞旧港,手握重兵,敢跟官军叫板的巨寇。
一个藏在暗处,用神鬼之说蛊惑人心,妄图“重开天地”的邪教。
这两者,搅和在了一起。
这不再是疥癣之疾,而是心腹大患!
“海外之地,水师,海上船队……当真有那么重要?”
陆知白的话,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以前,他觉着那小子是异想天开。
可现在,想想船队带回来的巨额财富,再看看蔚蓝大海上崛起的,在他掌控之外的武装势力……
朱元璋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深邃。
然而。
他比任何人都沉得住气。
越是愤怒,形势越严峻,他越是冷静。
这件事,不能只听钱五的一面之词。
“来人!”
朱元璋沉声喝道。
一名内监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跪伏在地。
“传定波宣慰司副使,立刻觐见!”
……
不多时,一个脸色苍白、手臂上还缠着厚厚绷带的官员,被带了进来。
他正是定波宣慰使黄森屏,派回京中述职的副使。
在返航途中遭遇海盗,受了伤,一直在调养。
然而老朱急着知晓情报,便宣了他。
“臣,定波宣慰司副使刘敬,叩见陛下!”
“平身。”
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把你知道的,关于南洋海匪,尤其是那个陈祖义和什么‘隐龙会’的事,都给咱说清楚。”
刘敬深吸一口气,先奉上了黄森屏的述职奏章,然后开始禀报。
他的角度,与钱五又有所不同。
他更多是从定波宣慰司,从渤泥国、三佛齐等国家的视角,来观察南洋局势。
“陛下,那陈祖义,如今在旧港,确实势大滔天。他招揽了大量我朝沿海的流民,和南洋亡命徒,手下战船数百,部众数千,几乎控制了马六甲一带的商路。其人……凶狠残暴,却又极善收买人心……”
“至于隐龙会,”刘敬的脸上露出一丝忌惮,“此组织极为神秘,臣等也只是近年才略有听闻。
据说他们以‘圣女’为尊,信奉海神天妃,行事诡秘,却又似乎坐拥金山,极为富有。
陈祖义能如此迅速崛起,传言……便是得了这隐龙会的暗中支持……”
朱元璋静静地听着,手指在袖中轻轻摩挲。
刘敬所言,与钱五的报告,大体上相互印证。
一些细节,比如陈祖义船队的具体数量,火炮的威力……因为是传言,二者有所出入。
但这反而更显真实。
也就是说,情况基本可以确定了——
南洋,这片曾被他视为蛮荒之地的海域,已经养出了一条恶龙。
一条阴险莫测,隐在暗处,敢于向大明龇牙的恶龙!
……
广智侯府。
书房。
陆知白面前的棋盘上,黑白子已经厮杀到了最胶着处。
他却没再落子。
他在等。
等一个比棋局更重要的人,等一道比棋局更重要的消息。
然而,两天过去了。
宫里静得像一口枯井。
毛骧没登门。
传召的圣旨,更是连影子都没有。
事情递上去,却没得到任何反馈。
这不合常理。
却又无比符合那个人的行事风格。
陆知白忽然笑了,捻起一颗白子,随手丢回棋盒中。
“啪嗒。”
清脆的响声,像鼓了一次掌。
自己这位岳父大人,果然不是寻常人。
换做任何一个皇帝,听到“隐龙会”、“重开天地”这种字眼,怕是早就坐不住,第一时间就要召集心腹商议对策了。
但他偏不。
那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从乞丐和尚做到九五之尊的马上皇帝,他骨子里的第一个念头,从来不是愤怒。
而是怀疑。
他会怀疑钱五的话有水分。
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有人在故意夸大其词,想骗取军功。
甚至会怀疑,这是不是自己这个“异人”,为了推动开海,故意设下的一个局!
在没动用亲信,把事情查个底朝天之前,洪武爷是不会轻易亮牌的。
他此刻,一定在暗中调动着锦衣卫,动用着所有不为人知的力量,去验证,去还原最真实的海上局面。
他在……磨刀!
……
次日,奉天殿早朝。
文武百官队列整齐,殿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龙椅上的朱元璋,脸色比殿外的石头还冷。
一些鸡毛蒜皮的常规政务处置完毕,内监正要喊“退朝”,朱元璋却微微冷笑着开了口。
“咱,前两天收到个有意思的东西。”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的后背都绷紧了。
“咱们那支出海的船队,从南洋回来了。”
话音刚落,队列中起了些许细微的骚动。
几个消息灵通的官员交换了一下眼神。
“带回来的东西不少,犀角香料之外,还有些新玩意儿。”
朱元璋指了指御案上的一份密报。
“毛骧,来给这些爱卿们念念,让他们也开开眼。”
“是。”
毛骧出列。
他展开密报,用一种毫无起伏的冰冷语调,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南洋巨寇陈祖义,聚众数千,盘踞旧港,私铸火炮,劫掠官商……”
殿内一片寂静。
许多人心中咯噔了一下。
毛骧顿了顿,继续念道。
“另有邪教‘隐龙会’,假托天妃之名,另立‘圣女’,蛊惑流民,其口号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