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深处,阴暗潮湿。
蓝玉靠着墙壁,如一尊石雕,纹丝不动。
牢房外的廊道上,两个锦衣卫刻意压低的交谈声,还是清晰地钻入他的耳朵。
“听说了么,北边那摊子事,算是了了。”
“哪个北边?”
“还能哪个,北元呗。那个脱古思帖木儿的,连同他的太子,一起归西了。”
“这么快?傅大帅他们动的手?”
“屁!听说是自己人内讧,一个叫也速迭儿的,把他们主子给宰了。”
“听说好像是百十年前,夺位失败的汗王后人……”
另一个锦衣卫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纳闷儿:
“他们主力不还在大同那边跟咱们耗着?怎么说崩就崩了?”
“谁知道呢。说是天降大雪,断了粮,活不下去了,自己就反了。蒙古人一窝蜂地往咱们这边跑,哭着喊着投降,傅帅他们刀都没怎么拔。”
“……这他娘的!那不是白捡的军功吗?”
“谁说不是呢?哎……”
脚步声渐渐远去。
蓝玉那许久未动的眼皮,倏地颤了一下。
北元……完了?
内乱?
他跟蒙古人真刀真枪干了一辈子,那帮草原上的饿狼是什么德性,他比谁都清楚。
别说一场大雪,就是雪下得把天都埋了,他们也能啃着牛皮、喝着马血撑过去。
这不是天灾。
这是**。
轰!
蓝玉的脑子,猛的清醒了许多。
大黄。
那疯了一样往上涨的价格。
秦王和晋王那两个被利欲熏心的蠢货。
自己……自己也被猪油蒙了心,挪用的那一笔笔军饷。
然后,是陛下那双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的眼睛。
最后,是北元的内乱、覆灭!
所有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在这一刻,被一条无形的线,猛地串联起来。
这不是什么边贸生意。
这是一张网。
一张用所有人的贪婪编织而成,不见刀光血影,却能让一个强大的汗国分崩离析的网。
蓝玉的身子,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他想通了。
彻彻底底地想通了。
从头到尾,这就是一个局。
一个他绞尽脑汁,穷尽毕生经验也想不出来的惊天大局。
陛下……
那个马背上打天下的皇帝,不仅会用刀。
更会用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毒计!
他蓝玉,秦王,晋王,甚至整个北元……
都只是这盘棋上的棋子罢了。
一种刺骨的冰寒,死死攥住了蓝玉的心脏。
这不是凡人之间的打仗。
这是神仙在动手。
“呵……”
蓝玉的喉咙里,挤出一声比哭还难听的干笑。
浑浊的眼角,有泪水渗了出来。
他终于明白自己输在了哪里。
输得不冤啊。
谁让自己不早点看出来,这大黄,最终的影响,竟有这么大。
皇帝的网,竟然是万里无垠……
然而。
就在敬畏与恐惧达到顶点的瞬间。
蓝玉那颗久经沙场的脑袋,却转得更快了。
有点不对。
这计策太阴,太绕。
成功之后回看,觉得精妙绝伦。
但过程,其实颇为行险。
有点不是陛下的手笔。
陛下那个人……
其实,骨子里是极其小心谨慎的。
到底是为什么,决意推行此策?
蓝玉盯着空处,飞快思索。
朝中那帮文官?
一群只会计较自家一亩三分地蝇头小利的酸儒,他们没有这个胆魄,更没有这个格局。
那么……
是谁?
一个年轻人的脸,毫无征兆地从他脑海深处跳了出来。
陆知白。
那个他打心眼儿里看不起的驸马。
大黄!
这计策的源头,就是从他那儿传出来的!
科学院!
那些能把北元骑兵轰上天的见鬼火器!
一个能把寻常药材,变成灭国屠刀的人。
一个能无声无息,造出杀人利器的人。
是他!
就是他!
只有这样的年轻人,才有如此天马行空、胆大妄为的计策。
蓝玉开始握紧了拳头。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这个答案,比承认自己愚蠢,比面对陛下的雷霆之怒,更让他无法忍受。
他,大明永昌侯蓝玉,在尸山血海里为大明杀出来的赫赫军功……
竟然被一个文弱书生,用几根笔杆子,就给彻底废了!
他挪用军饷,倾家荡产。
他身败名裂,沦为阶下囚。
而那个小子,只是动了动嘴皮子,就立下了这不世之功!
自己,竟成了对方功劳簿上,最显眼、最愚蠢的那块垫脚石!
蓝玉龇牙咧嘴了半晌。
猛然间想起,陛下从未公开过“大黄计”的任何内情,对外只说是天意。
这是在保护!
是在保护那个陆知白!
“凭什么!为什么?!”
蓝玉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凭什么他刀口舔血换来的功绩,还不如一个小白脸的阴谋诡计?
凭什么他为大明开疆拓土,到头来却要在这肮脏的牢里等死?
北元改朝换代,元气大伤。
草原上,未来数十年,甚至他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再有大的战事了。
他蓝玉,就算能侥幸活着出去,去哪里建功?去哪里翻身?
他的资产……在大黄贸易中,大打折扣!
他的前路……也断了!
被那个叫陆知白的文人,用他最鄙夷、最看不起的方式,给斩断了!
文人略施巧计,武人便鼻青脸肿了,还以为是自己倒霉呢。
嫉妒与怨恨,像无数条毒蛇。
蓝玉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用双手,把那个小白脸撕成碎片!
但他做不到。
他被锁在这里。
而陆知白,被陛下像眼珠子一样护着。
“动不了?动不了……”
蓝玉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眼中爆射凶光。
明着动不了。
暗的呢?
你不是会玩计策吗?
不是会算计人心吗?
好。
好得很。
你断了咱的军功与前程。
咱,就毁了你的安稳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