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伙饭是这个年代的特色。
前些年,随着全国推行公社化,吃伙饭便作为集体活动的标志普及开来。
甚至还提出了“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的口号。
那时候,瓦窑大队打谷场上,搭着一大排的青砖灶,烟囱整日里冒着白烟。
成了十里八乡最惹眼的村子。
会计老王头儿记得清楚,大食堂开张头天,白花花的馒头,金灿灿的饼子,堆在竹篾子编成的蒸笼上,摞得比人都高。
孩子们攥着碗排成长龙,鼻涕泡都顾不上擦,踮着脚看炊事员王婶子掀大锅盖。
可好日子终究没持续几年。
鞍阳钢厂撤了,拉走了最后一列运粮食的火车。
老天爷又不给力,连续两年干旱少雨。
渐渐地,粮食极度短缺起来。
灶膛里的柴火越来越稀,大锅里的米粒越来越少。
终于,集体伙饭慢慢成了稀罕事儿。
瓦窑大队上次吃伙饭,还是在一年前社员们挖水渠时候呢。
如今,吃伙饭的消息一落定,最先沸腾起来的就是街上玩耍的孩子们。
铁蛋把弹弓往脖子上一挂,撒腿就往家跑:“娘!奶奶!有肉吃!”
王婶子家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她扯着嗓门大喊:“当家的!快把咱家最大的锅刷出来!去打谷场帮忙煮肉去!”
当年吃伙饭时候,王婶子可是村里的炊事员呢。
隔壁五保户周大娘拄着拐杖,没牙的嘴笑得合不拢:“又要热闹喽!”
打靶场这边,正在训练的民兵队也暂停了下来。
一听说要吃伙饭,民兵们的眼睛瞪得溜圆,喉结上下滚动。
盯着远处打谷场升起的炊烟直咽口水。
这群民兵,说是兵,其实都是半大小伙子。
得知有野猪肉吃,一个个像饿了三顿的小狼崽子一样。
但廖荣生不发话,他们也不敢乱动。
突然,一个小民兵的肚子适时“咕噜”叫了一声,惹得大家伙儿憋笑憋得满脸通红,却也不敢笑出声来。
廖荣生故意板着脸踱步:“都盯着肉香呢?要是遇到敌人拿红烧肉当诱饵,是不是都得缴枪?”
“报告!绝不!”
队列里响起参差不齐的吼声。
廖荣生看着这群晒得黝黑的半大小子,心里软了几分。
这些天他们轮流训练和巡逻,胶鞋底子都磨破了。
他故意拖长声调:“再练两轮跪姿射击,谁再脱靶,就罚他今天只能啃骨头!”
“吼!”小伙子们顿时又打起精神来,继续训练。
临时的资料室中,牛皮纸袋堆叠得几乎挡住了半扇窗户。
院外突然炸响的大喇叭声,惊得穆心兰手一抖。
她下意识地看向文件堆那边,就见郑怀城扔保持着弯腰整理文件的姿势。
他将一堆文件分别放开,又在纸袋上标注好类别和日期。
全神贯注的样子,仿佛外界的喧闹都被隔在了窗棂之外。
穆心兰心中敬佩之感油然而生,不愧是有修养的老一辈工程师!
她倒了一杯水,递到郑怀城手边,忍不住轻声问:“郑领导,您听到广播了吗?”
郑怀城写好手边最后一份文件,目光从文件上移开时还带着一丝茫然。
当听清“吃伙饭”三个字时,不由笑了:“听见了,吃伙饭,估计又是瑞刚整来的。”
他望了望窗外,眼底浮起一丝追忆:“以前我也吃过几次伙饭。那场景,记忆犹新啊。”
他回过神来,看着穆心兰,笑道:“哦对了,你肯定没见过农村的伙饭。也忙大半天了,你去瞧瞧热闹吧,现在这种热闹可不常见呢。”
说着又拿起一堆资料,按照小册子上的记录分别整理起来。
穆心兰摇摇头,也埋进资料堆里继续忙碌。
打谷场那边很快就热闹了起来,自发赶来的社员们各司其职。
青壮年汉子们合力支起几口大锅,松木柴火烧得噼啪作响。
妇女们围坐在临时搭起来的木板案子前,用菜刀切肉切菜。
老屠户蹲在矮凳上,用大刀分解着猪骨头。
几个半大的孩子抱着水桶来回奔走,帮忙洗菜洗肉。
日头逐渐偏西。
当肉香飘荡在村子上空时候,随着刘永才再一次大喇叭通知开饭的声音响起后,社员们端着饭碗盆子,陆陆续续地赶往打谷场。
当第一勺带肉皮的肉汤舀进碗里时,整个打谷场突然静了一瞬间。
大家似乎都想起了曾经吃伙饭的幸福日子,又想起了这些年的不容易。
不知道是谁先咽了口唾沫,紧接着便是轰然炸开的笑骂声,打破了这一片寂静:
“王婶儿,给俺那碗里多搁块儿骨头!”
“你个馋鬼!没瞧见娃娃们还盯着么!”
顿时响起一片哄笑声。
整个打谷场上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搪瓷盆与铝饭盒的碰撞声此起彼伏。
一排炊事员挥着大木勺,不住地吆喝:“都有份!排好队!”
刘永才还特意搬出了之前赵瑞刚等人从土匪窝缴获的大列巴和罐头,分发给社员们。
男人们蹲在草垛旁,一边吃肉喝汤一边吹牛。
油脂顺着嘴角滴在打着补丁的裤腿上。
女人们也围成小圈儿,一边吃着烫嘴的肉块,一边把肥嫩的部分夹进孩子的碗里。
老人们捧着碗坐在一旁,细细咀嚼,脸上满是难得的满足。
半大的孩子举着破碗在人群里转来转去,头发被汗水粘在通红的脸蛋儿上。
不知道是谁的饭盒哐啷一声掉在石板上,激起一阵哄笑,连守在谷场边的老黄狗都跟着汪汪吠叫,尾巴摇得像拨浪鼓。
这喧闹声浪一层叠着一层,如同大锅里煮沸的肉汤一般翻腾不息。
赵瑞刚一家三口坐在一起,手里各自捧着一碗肉菜汤。
赵瑞刚从自己碗里给刘彩云挑拣着瘦肉。
小铃铛捧着个比脸还大的碗,腮帮子鼓鼓得像个小松鼠。
囫囵吃了几大口,就把碗往地上一放。
嘴角沾着的肉汤都来不及擦:“爸爸,铁蛋儿哥哥他们在那边玩儿呢!”
话音未落,她就一溜烟儿地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