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兴二年,九月十一日。
一支分别打着宗正卿、御史台、廷尉署、大司农署旗号的队伍,迎着猎猎秋风,浩浩荡荡进入了陈县。
甫一入城,其中为首的几人立时立即整肃衣冠,径直前往陈王宫觐见天子。
“臣宗正卿刘虞,拜见国家!”
“臣御史中丞张昭,拜见国家!”
“臣廷尉正监郭图,拜见国家!”
“臣大司农丞张纮,拜见国家!”
“臣陈郡郡守冯芳,拜见国家!”
“臣侍御史桓典,拜见国家!”
刘辩端坐御座,目光缓缓扫过跪伏在地的众臣,唇角浮起一抹温和笑意,起身步下丹陛,亲手将六人一一扶起,旋即摆了摆手,语气平和道:“不必多礼了,各自落座便是。”
“谢国家!”众臣齐声应道。
刘虞整了整袍袖,先一步行至天子右侧下首处的席位落座。
论身份,他是宗室长者。
论官秩,他是中二千石的九卿。
唯有他先落座,众人才能依次就位。
而殿内早已有数人先到,刘虞对面的天子左侧下首处,王允正襟危坐,左侧次席则是新任豫州刺史杨琦。
二人见刘虞入座,同时拱手致意。
刘虞也微微颔首示意,目光在二人身上短暂停留。
王允迁侍中和杨琦拜豫州刺史的流程在尚书台已然执行完毕了,吏曹已然为二人发放了新的印绶,二人也完成了交接手续,这桩事刘虞是知晓的。
同时完成人事调动手续的,还有前民曹尚书冯芳,天子迁他为陈郡郡守。
论礼法,比二千石京官与二千石外官的拱手作揖,刘虞这位中二千石九卿只需要微微颔首示意即可。
至于殿内的其余众人,官秩未及二千石级别,便不需太过在意礼节,各自颔首示意即可,倒是由民曹尚书转任陈郡郡守的冯芳,几乎所有人都向他拱手行礼,唯独一人例外。
殿内气氛微妙的凝滞了一瞬。
冯芳的女儿冯妤,已然正式由太上皇后下诏,将纳为天子后宫中秩千石的宫人,太上皇后已遣姬傅入冯芳宅邸,教授冯妤宫中礼节,准备于天子班师回朝后再正式入宫。
也就是说,日后冯芳也算是外戚一党了。
殿内众人,多是天子潜邸旧臣,也就是说大家都是帝党的人。
不说交好,但没必要轻易交恶。
若非不可调和的矛盾,向冯芳行个礼也没什么。
但有人却不愿意给冯芳这个面子。
哦,是桓典啊,这就不奇怪了。
桓典出身沛国的龙亢桓氏,与冯芳有着深仇大怨。
龙亢桓氏几乎世为帝师,桓典高祖父桓荣为孝明皇帝师,拜为太常卿;曾祖父桓郁为孝和皇帝师,拜为太常卿;祖父桓焉为孝顺皇帝师,拜为太傅。
只有桓典的父亲桓顺,因党锢之争而遭禁锢。
而冯芳出身颍川郡父城冯氏,是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冯异直系后裔,虽然祖上已然失了爵位,却也早已成为了颍川士族。
但冯芳入仕前,娶了中常侍曹节的女儿,与曹节结为翁婿,而后被举为孝廉,入仕为尚书郎。
彼时,冯芳与桓彬同为尚书郎,但桓彬与彼时的尚书左丞刘歆、右丞杜希结友饮酒,却唯独排斥冯芳。
冯芳因此恼羞成怒,在岳父曹节的支持下,上奏弹劾桓彬与刘歆、杜希借喝酒聚会结党。
时任尚书令的刘猛庇护桓彬将这件事压下不处置,冯芳的岳父曹节大怒,劾奏刘猛与桓彬为“酒党”,最后结果将刘猛、桓彬等免官禁锢。
桓彬被禁锢在家,郁郁寡欢,光和元年(178年)卒于家中,终年四十六岁,无子。
桓彬与桓典,皆出身沛国龙亢桓氏。
桓典曾祖父桓郁生六子:桓普、桓延、桓焉、桓俊、桓酆、桓良。
桓典是三房桓焉的孙子,而桓彬是五房桓酆的孙子。
朝堂上相互弹压,这原本都算不得什么,不过是政治斗争罢了,犯不着两族结怨,仅仅是两个当事人之间的恩怨罢了。
况且世家大族的各房之间未必有多和谐,但冯芳的政治打压却让龙亢桓氏的五房意外终结在族谱上了。
意外导致龙亢桓氏五房绝嗣,这就犯了忌了,哪怕这并非冯芳的本意。
龙亢桓氏需要交代,这事关家族颜面。
而于光和二年接任尚书令的曹节,自然也是不愿意退让。
这事不单单是涉及两个家族了,女婿吃亏是小,他以宦官身份担任尚书令,本就饱受非议,此刻自然不能退缩,冯芳背后的父城冯氏也不会允许家族失了脸面。
结果就是,你父城冯氏是云台二十八将后裔,但我龙亢桓氏也是三朝帝师之后,两家争斗了许多年。
曹节生前玩命打压龙亢桓氏,将桓典的父亲桓顺第二次禁锢在家。
熬到曹节光和四年病逝,龙亢桓氏也发起了反击,不断检举曹节的族人以及父城冯氏的不法行径,发动清流声讨,曹节的族人以及父城冯氏也被缉拿了不少族人。
甚至因第二次党锢之争而被禁锢的党人也在背后使劲,以至于宦官集团见状也在背后推波助澜,两家争斗竟成了宦官和党人之间的代理人战争,打得头破血流。
两个家族争斗了快十年,彼此都折损了不少族人,以至于仇恨越积攒越深,几乎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怨。
刘辩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故作不知,含笑望向冯芳道:“冯卿,朕将你从尚书台外放陈郡为郡守,心中可有埋怨?”
桓典一双眼睛几乎钉在冯芳身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袍的边缘,嘴角也勾起一抹冷笑。
他等待一个发难的时机。
但凡冯芳这厮敢有半句透着几分不满意味的话语,他就立刻以大不敬之罪弹劾。
他知道对这种弹劾对冯芳没什么杀伤力,但弄不死你还恶心不死你?
若是天子因为冯芳厌弃那位尚未正式入宫的冯宫人,呵呵……
冯芳自然觉察到了桓典那虎视眈眈的模样,心中暗骂,同时慌忙从座位上起身行礼,汗如雨下,辩解道:“臣绝无此意!国家将纳小女为宫人,这已然是天大的恩赐,臣岂能得陇望蜀呢?”
话虽如此,但冯芳心底还是有些失落和委屈的,却不敢表露分毫。
女儿被选入后宫本是喜事,可突然被调离尚书台。
秩千石的尚书外放为二千石郡守,虽说是升官,但任谁都能看出这是明升暗降。
然而冯芳也明白,自己只是中人之姿,尚书的位置势必是要腾出来给那些年轻人的。
也不知天子究竟是如何网罗的人才,昔日太子府的潜邸旧臣几乎都是前途一片光明的人才。
刘辩隔空指向冯芳,没好气道:“行了,你也莫要得了便宜还卖乖,这陈郡郡守的位置,足够你立下重回九卿的功勋了。”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身躯一颤,彼此交换着眼神。
天子这句话,无疑证实了他们先前的猜测。
天子在陈郡将有大动作!
所谓“逆宠搜罗陈郡世家豪门罪行”之事,雒阳的群臣都是半信半疑,哪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但天子这般召集他们,应当不会只是为了审判逆宠一党的叛贼吧?
因此尽管众人来之前都有所猜测,但直到此刻他们才算是明确了心中的猜想。
恢复陈郡的民生,简直是一桩美差。
朝廷只看结果,不看过程。
陈郡是因逆宠叛乱而遭遇战火,那么朝廷自然会拨付钱粮帮助陈郡恢复民生和经济,故而在年终的考评上,冯芳至少能得个甲下的成绩。
但恢复陈郡民生的政绩,还不至于让冯芳重回九卿的行列,那么这功勋的来处,自然便是陈郡的这些不法豪强了!
否则,天子缘何要集结宗正卿、廷尉署、大司农署和御史台齐至陈郡呢?
此番来陈郡的,自然不止是殿内的几人,御史台侍御史兼御史台令曹桓典及御史台小吏等十八人;廷尉署廷尉左平吴整,廷尉从史满宠,奏讞掾、奏曹掾、廷尉文学卒史、廷尉书佐及狱吏、官医等小吏等九十六人;大司农署部丞枣祗及算吏等五十九人。
无数双眼睛都将目光再一次投向了陈郡,中原各州郡的世家豪门都在观望,陈郡的世家豪门更是整日惶恐不安。
但与之截然相反的是这殿内群臣的兴奋与激动。
大动作意味着大功绩,殿内几人或是想在其中分一杯羹,或是如张昭、桓典这般刚直不阿的直臣。
刘辩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摆了摆手,侍立在旁的杜袭即刻便从袖中取出一封绢帛,行至殿中,朗声念道:“制曰:朕绍承大统,临驭万方,夙夜兢惕,惟以安宗庙、靖社稷为念。
近者逆宠构乱,潜结党羽,图危神器,罪通于天。咨尔宗正卿刘虞,汉室懿亲,德彰器博,秉心忠亮,允洽舆评。今特假节钺,俾摄威柄,董率有司,穷治奸宄。其廷尉署、大司农署、御史台,咸听节制,三司联查,毋分畛域。
侍中王允、黄门侍郎审配、治书常侍路粹,皆清直敏达之士,命尔代朕巡案,监临刑宪,纠劾愆违。
当体朕躬除恶务本之志,根株必断,泾渭明辨。其有附逆实迹者,虽显贵不宥;涉疑未确者,亦详勘以闻。
咨尔有众,其各钦承。
汉兴二年秋九月十一日敕!”
(3142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