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兴二年,九月初十,陈王宫。

天子一连三日,都在召见此次参与平叛的臣子。

不过此番召见名单中,并无中军将校。

逆宠虽平,但各县仍有零星逆宠余孽流窜,更有宵小趁乱为祸生事。

刘辩将中军近乎均等地分派至各县,然而个中深意,唯有寥寥数人才知晓。

因此,这几日得蒙召见的,若非随驾左右的京官,便是参与平叛的郡守国相及各郡国都尉。

而这三日间,刘辩不断写写画画,基本上也定下了一干人等的人事调动,只差回朝再由侍中寺核验,再转交尚书台复核,走完流程便可明发谕旨。

然而诸般安排尚属机密,并未公布,但同受召见的豫州刺史王允已然在与汝南郡守杨琦逐步交接豫州刺史府的公务了。

那么,新任豫州刺史的人选,也就不言而喻了。

至于王允将任何职,他本人虽始终以“机密”为由三缄其口,却掩不住满面春风之色。

王允素好虚名,自是忍不住向旁人夸耀的,于是便借着一众参与平叛的功臣私下里庆祝大捷的酒宴,佯装醉态,不经意透露出自己将来会“常伴天子右近”的消息。

“右近”二字一出,席间众人皆心领神会。

何谓右近?

两汉以来,武将以左为尊,文臣以右为尊。

因而天子左近,便是指典韦这等贴身禁卫。

右近,便是天子心腹谋臣之意。

如今朝野上下,岂有比侍中寺的阁臣更符合“右近”的朝臣?

而以王允这些年来的资历与功绩,若入侍中寺,必然是拜为侍中。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如王允、杨琦这般,或是有选择的余地,或是能得到明确的消息,故而不少人都有心想要探听一二,知晓日后的去处。

天子这头,自然是无法探知的。

于是众人将目光投向了侍中寺书令史杜袭,借着宴饮的借口想要从这位天子的机要秘书口中探得只言片语。

故而连日来,邀宴的帖子如雪片般飞向杜袭,但杜袭却始终对各类宴请一概婉拒。

有人不死心,亲自登门试探,却见杜袭只是静静地处理公务,连眼皮都未曾抬起,只淡淡道一句“诸君抬爱之意,袭心领之”。

众人虽心中不悦,却碍于他出身及与天子的连襟之谊,只得悻悻作罢,继续等待消息。

而除了这些急着关切自身仕途的官员外,还有一批人更是日日坐立难安,希望得到天子的召见,以至于焦虑得心力憔悴。

这批人,便是陈郡各世家豪门。

天子入城那一日,左武卫将军典韦严禁他们参与迎驾队伍,甚至不许他们出门,即便是府中仆役、婢女都不得出门半步,否则就地格杀。

精心准备向天子敬献的美人、珍宝,也悉数被拒之门外。

朝中稍有门路的人都知,左武卫将军典韦性子直率,此举断非他本意。

换言之,拒绝陈郡世家示好,正是天子本人的意思!

该死的许子远!

这个间人!

不少人在家中咬牙切齿。

陈郡的世家豪门对于许攸的态度几乎是一日三变!

初闻他献策让刘宠搜罗各家罪证时,恨之入骨;得知他是朝廷间人后,又转为狂喜。

毕竟刘宠灭了,他们这些世家豪门才能及时脱身,难不成真要陪着这厮一同覆灭吗?

可当他们想通许攸当初陈郡所有世家豪门罪证的真正用意后,又恨不得他立时出门被马车撞死。

如今回想,为何议定开城门的时候,许攸坚持让陈郡袁氏与陈郡何氏负责最后的城池投献。

许攸以陈郡袁氏家主乃是当朝太尉袁滂,陈郡何氏家主则是左中郎将何夔,且两家并未参与谋逆之事,自然更能取信官军,以免遭到怀疑。

彼时心神大乱,时刻担心被朝廷当作叛贼一并剿灭的世家豪门,自然是没有功夫细想的,只求朝廷早一日来收复陈县。

否则以当时的陈县,恐怕连半个时辰都扛不住就会被朝廷的军队攻破,届时城池一破,这兵祸谁都躲不过去。

如今想来,这许攸不仅将他们当作了晋身之资,还顺带以投献之功向太尉袁滂与左中郎将何夔示好!

端的不为人子!

见不到天子的面,这些世家豪门又将目光投向了陈县除了天子以外,身份地位最为尊贵之人——后将军皇甫嵩!

皇甫嵩这位大军实际上的主帅在天子那儿自然是说得上话的,因此众多世家豪门也将希望放在了皇甫嵩身上。

谁知皇甫嵩始终吃住在军营里,闭门不见这群人。

难得这日他率亲兵出营,准备前往谒见天子,竟被众人拦在半路。

这些人的来意皇甫嵩自然知晓,因此他甚至都未曾下马,反而面色阴沉地将这些所谓以“劳军”名义送来的物资全部拒收,然后冷冷地问了他们一句话。

“昔日尔等慰劳叛军,亦是如此?”

当然,若说皇甫嵩对这些劳军的物资不心动那定然是假的。

送至皇甫嵩面前的只有一百车,但按照这些世家豪门的说法,这样的大车他们准备了五千辆。

这是标准的运输车,依汉制,一车入粟二十五石,也就是一车能装运二十五石粮食。

倒不是不能制作容量更大的运输车,而是二十五石粮食便足足有三千斤之重!

超过三千斤,牲畜倒也不是拉不动,但非长久之道,必然会损伤牲畜。

而他面前那一百车,在道路上行进时竟听得见清脆的金属碰撞声,那么里面装的是什么自然毫无疑问。

三千斤五铢钱,一车怕是有近二十万钱了。

五千车五铢钱,那就是十亿钱!

这可不是小手笔!

朝廷此番出兵,十万大军加之民夫二十万,算上牲畜消耗以及路途损耗,也就用了约莫三百万石粮食出头。

今年夏收后粮价55钱一石,朝廷收粮时,粮商将价格给到了48钱一石,开支都不超过一亿五千万钱。

哪怕事后要赏赐、抚恤,还有军械的消耗磨损,十亿钱也绝对绰绰有余。

不过以整个陈郡的世家豪门的实力而言,十亿钱虽然足以令他们心痛,是在他们的身上狠狠地剜下了一块肉,但平摊到各个家族,实际上也不过是肉疼一阵罢了,远远到不了伤筋动骨的地步。

但皇甫嵩依旧没有收。

这钱可是颇为烫手,那是真正的买命钱!

再者,这些人也实在是太过蠢笨。

望着众人悻悻离去的背影,皇甫嵩转向身旁的后将军府参军的蒯良,摇头叹道:“子柔,这群人莫不是昏了头了?”

蒯良微微一笑,他自是知晓其中道理,只不过是配合皇甫嵩捧哏罢了,捻须应和道:“将军何出此言?”

皇甫嵩声音里带着几分讥诮,道:“杀了他们,这些玩意也是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