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先前,陈郡的世家豪门还能强作镇定,甚至自我安慰,认为刘虞等人来此,是清查逆宠的一干叛党。
毕竟朝堂三公九卿之中,偏偏只来了个无关紧要的宗正卿。
况且,许多世家豪门自认为资助刘宠的行为极其隐蔽,并未留下什么确凿把柄。
那么此刻,随着天子诏书颁布的这一刻起,所有人都意识到,陈郡这片土地即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各州郡观望的世家豪门也都不得不感慨,当真是大手笔!
三司联查,侍中寺监察,天子这是不杀个血流成河绝不罢休的架势!
相比之下,先前陈留郡的那些动作,简直不值一提。
陈郡杀得再狠,主要也是针对贪官污吏,以及那些明目张胆输送粮食、金属给刘宠的世家豪门和商贾,隐匿人口、田亩,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罚款。
哪怕判罚的金额再高,除了少数冥顽不化不愿意补缴赋税的豪族外,终究只是破财消灾的活罪。
但问题在于,陈郡的世家豪门,几乎没几家是干净的。
或自愿资助,或被迫缴纳“保护费”,严格来说他们全都算是逆宠叛党的余孽。
天子就是把陈郡的世家豪门杀光了,世人最多批评他执法过于严苛、不近人情,无论如何与“错”是沾不上边的。
而若是以谋反案的标准来清查……谋反案向来牵连甚广,上万颗脑袋落地都只能算作开胃前菜。此前汝南袁氏谋反,天子只斩首了数千人,已经算得上格外仁慈。
那毕竟是汝南袁氏临时起意的谋反,且只有核心族人参与,并未引起太大动荡。
但此次刘宠谋反,官军与叛军双方投入近三十万人作战,朝廷动用民夫逾二十万人,另有市舶司漕运中的漕工二十万人,其余逆宠的民夫等等林林总总,牵扯进这场平叛之战的实际人数何止百万,天子断然不会再轻轻放过了。
事实上,就连一向持重卢植、刘焉,乃至郑玄这样的温和派,也在战事完结后致信天子,明确支持对陈郡世家豪门进行大规模清剿。
他们都算不得激进之人,但若是参与谋反者,总是得不到应有的惩戒,将来便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心存侥幸。
不杀个人头滚滚,难显天威赫赫!
而此刻在陈王宫中的一间偏殿内,为了确保众人的人身安全和搜集到的资料里的机密,此番从雒阳至陈县的一众官吏皆入住陈王宫中,由左武卫营严密护卫,一应饮食起居也皆由内侍和御厨照应。
反正加上参与并配合调查的豫州刺史府官吏,拢共不过二百余人。
这座陈王宫中又无女眷,唯有内侍,倒也无需避讳什么。
殿内,众人齐聚,彼此目光交错间,最终又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静坐一旁的宗正卿刘虞。
天子诏书中明确指定,由刘虞来主导清查这桩大案。
御史中丞张昭见众人皆不语,便主动向刘虞躬身一礼,开口道:“宗正卿,您是宗室长者,不如由您来主持……”
张昭话语未尽,却见刘虞缓缓抬起一只手,伸手做推状,止住了张昭的话语,微微摇头道:“宗正卿只署理宗室事,清查叛党,是诸位的职责。老夫除了处置逆宠及其子孙妻妾外,不会插手清查叛党的具体事务,最多是在诸位意见相左时,落个决断罢了。”
刘虞对于自身的定位还是很清晰的,治理一郡、一州,日常决狱断案他都游刃有余,但面对这种牵扯甚广的大型司法案件,若是要他来主导却是太过勉强。
再者,倘若当真是需要有重臣来主导查案,为何偏偏是他这个宗正卿?
说到底,京官内朝的侍中寺、御史台,京官外朝的廷尉署、大司农署,外加地方的豫州刺史府、陈郡郡守府,这互不统属的三方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人来镇场子。
州刺史过去只是秩六百石的监察官时,只是御史中丞的下属,话语权远不如侍御史。
但自州刺史得掌州中政权起,秩级升至二千石,便脱离了御史台,秩二千石的州刺史自然不会再甘愿居于秩千石的御史中丞之下。
内朝与外朝,更是明争暗斗了近四百年。
反倒是侍中寺无需顾虑,明眼人都瞧得出这所谓的监察,不过是天子给三司站台撑腰罢了,无论谁主导,都会分润侍中寺一笔不小的功绩。
但其余诸多署衙台阁,谁都想抢这份主导的头功,自然互不相让,谁也不服谁。
此时,主导之人的身份,便显得至关重要了。
太傅和三公这等万石大员前来,未免显得杀鸡用牛刀了。
九卿之中,若是有廷尉卿,自然是最为合适主导查案的,但如今廷尉署是以秩千石的廷尉正监郭图行廷尉事。
大司农曹嵩处,赋税每年八月上缴入库,但由于各地距离远近,各州郡八月收取赋税,九月陆陆续续收齐后向雒阳进发,此刻已经有有一批赋税抵达雒阳。
因此,正值赋税入库的关键时期,曹嵩自然无暇分心他事。
其余九卿譬如太常卿郑玄、卫尉樊陵、太仆张温等,或是职司不相干,或是履历名望无法服众,反倒是刘虞这个平日里最不起眼的宗正卿最为妥帖。
宗室谋反,宗正卿主导查案自然名正言顺,毕竟这些世家豪门的叛党也算是因刘宠这个叛贼衍生而出。
而作为宗室长者,也没有人会对刘虞不敬。
张昭闻听刘虞如此言语,倒也不客气,抬手轻拍桌案,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扬声道:“既然宗正卿信任我等,那么便由某领众御史明面走访,敲山震虎,惊一惊彼辈,让他们自乱阵脚,诸位可有异议?”
尽管张昭说的是“诸位”,但目光却径直落在了郭图身上。
“某有。”
话音落下,郭图并未开口,反倒是大司农丞张纮先一步开口。
张纮微微摇首,手指轻点着案几上那份陈郡世家豪门罪状的抄录本,道:“并非某轻视御史台,只是尔等清流御史,明面探访恐怕未必能起到震慑之效。”
“御史可知如何以步距丈量田亩,可知如何推断田亩年产?”张纮伸出一条腿,指着自己的腿道,以手示意,继续道,“某可以,隔着五十步亦可推算出田亩的面积。”
张昭闻言,脸上闪过一丝茫然。
御史职责在于风闻奏事,若是闻听有人贪腐,自然是检举弹劾一条龙。
查案?那是廷尉府的事情!
至于以步距测量田亩面积?
世家豪门的奴仆岂容你靠近田亩?而隔着五十步以步距又如何丈量?
张昭并未精研算术,自然是不知晓这种在后世极其简单的数学题该如何计算。
而这些朴实无华的平面几何计算题,早已在《九章算术》里传承了下来。
只是官吏们身怀利器却不自知,甚至常有人认为算术是小道。
御史是清流,务虚。
大司农署掌天下农耕赋税事,自然得务实。
务虚与务实的两个部门,理念便是先天不和,难免相互瞧不上眼。
侍御史桓典见张纮问住了张昭,自然不能让御史台落了面子,立时出声反问道:“清查田亩面积又能如何,这些不法豪强怕是早就做好了假账,如何能算得清呢?”
张纮并没有接话,他和张昭身份对等,皆是秩千石官员。
但你桓典虽是素有“骢马御史”之称,也不过是秩六百石的侍御史,身份与他也不对等。(注1)
争赢了,是他以大欺小,胜之不武。
争输了,却会折损大司农署的颜面。
所幸无需张纮示意,身后同样秩六百石的大司农部丞枣祗便主动接过话头,替领导回应,道:“汝等当真以为假账是如此好做的?”
“墨笔一勾,涂抹数字,或是重新编造一本新账簿来应付,事情便能如此轻易了结,就能蒙混过关?”
“做假账,可是门精细活!”提及假账,枣祗眼中掠过一抹笑意,朗声笑道,“先前子纲公(张纮)提及,我等大司农署官吏,能以步距隔着一定距离清算田亩面积,再根据土质、水利等情况推断出这片地的今年的大致年产数值,若是田亩骤然‘减产’,必有缘由,而要平这笔账则要做更多的遮掩,也势必留下更多的破绽。”
枣祗近乎是给众人上了一堂生动的经济课。
种植粮食的田亩减产了,没理由邻近的桑麻田产量不减吧?
耐旱的粟米都减产了,没理由不耐旱的水稻和冬小麦不减产吧?
布匹织造产量、贸易,与桑麻、生丝的产量又相互挂钩,进而关系到整个陈郡在布匹、粮食贸易上缴纳的赋税。
此外还有过往的年产量以及交易量和赋税情况,水利工程不断兴修,既无天灾又缘何骤然减产?
诸多数据环环相扣,偌大一个大家族想要把账完全做平,几乎不可能。
在枣祗这等对数字极度敏感的算吏眼中,那些账目简直如同小儿过家家般漏洞百出。
但正是这些漏洞百出的数据,过往却成功欺瞒了朝堂诸公。
除了相互隐瞒外,只因过往的朝堂对地方掌控力衰弱,甚至衰弱到了有名无实的地步,无力详查,也不敢深查。
至于枣祗为何如此熟悉做假账的门道?
他自幼学习农学与算学,族中虽已经落魄,但大小还是个豪族。
当年族中那些见不得光的假账,正是由他亲手操办。
而且枣祗最常用于平账的手段,便是令人故意带着一批粮食、布匹等物行走于荒郊野外,等着盗匪来劫掠。
届时再以五倍乃至十倍的损失上报,一次性将家族数年的账目都平了!
而用这一招的也不止他们阳翟枣氏,其余颍川荀氏、颍川杜氏等家族亦然如此,届时各家集结私兵替官府请教盗匪,将所有盗匪杀死后再一把火将山寨烧个干净,来一出死无对证!
“既然如此,那便由一名大司农署算吏协同一名御史,共同在明面上查访。”
刘虞虽然不欲过多插手,但两方争斗他还是可以调解一二的,何况张纮、枣祗所言确实在理。
御史台和大司农署都已分到了一杯羹,接下来该轮到廷尉署了。
刘虞将目光投向了郭图,然而郭图却一反常态,不似往日处理世家豪门案件时那般积极,反而显得兴致缺缺,只是随口补充道:“廷尉署负责最终定罪,其余查证之事,可由绣衣使者协助勘察。”
众人闻言,皆如同见了鬼似的看向郭图,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失了心疯。
这么一笔功劳,就白白送给了绣衣使者?
但郭图并非怠惰糊涂,而是他此刻的心思根本不在这“蝇头小利”之上。
清查叛党,功在一时;修撰新法,方能名垂千秋!
孰轻孰重,自然不言而喻。
(371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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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后汉书·列传卷第二十七》:是时宦官秉权,典(桓典)执政无所回避。常乘骢马,京师畏惮,为之语曰:“行行且止,避骢马御史(走一走就要停一停,避开骑骢马的侍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