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都指挥衙署内的铜炉青烟袅袅。
张克坐在首座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扶手。
厅内众将分立两侧,空气中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息。
白烬抱臂倚在廊柱旁,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冷笑;
霍无疾的拇指无意识地在刀柄纹路上来回摩挲;
戚光曜更是故意将佩刀往青石地面上一杵,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报——赵大人和陆大人已到衙署外!"亲兵快步进来禀报。
张克连眼皮都没抬:"传。"
按朝廷,接升官的圣旨需焚香更衣,率众跪迎。
但此刻张克依旧一身常服,大马金刀地踞坐主位,用意不言自明。
脚步声由远及近。
赵小白一袭戎装当先而入,神色如古井无波;
落后半步的陆兵却是一身崭新的大红麒麟服,但腰间还挂着御赐的绣春刀,拇指始终抵在刀镡上——这是锦衣卫刻进骨子里的戒备本能。
"兄长。"赵小白抱拳一礼,从亲兵手中取过锦盒递给张克的心腹,
"兵部勘合、吏部告身、五军都督府符契,俱在此处。"
陆兵眉头骤然收紧。按制,三品以上武官受封需设香案、着朝服、行三跪九叩大礼。如今张克不仅高坐受书,连官服都未更换...
他猛地踏前一步:"且慢!"
厅内空气瞬间凝固。
张克这才抬眼,目光如刀般刮过陆兵的脸。
"燕山伯,"
他逐字咬道,"《大魏会典》明载:受封者需设香案、跪听、叩谢,事后上谢恩表。这般做派,是否太轻慢了些?"
死寂中,李陌的铁指套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薛白衣眯起的眼睛如同拉满的弓弦,冉悼不知何时已悄然挪至陆兵侧后三步之地。
张克忽然扯开嘴角。他慢悠悠地展开黄绢圣旨,蚕丝织物在空气中发出沙沙轻响。
"也罢,"指尖在五爪金龙纹上一弹,"既然陆指挥开口..."
"指挥"二字被他咬得格外重。
他依旧大马金刀地坐着,直接抖开圣旨开始宣读。
厅内众将齐刷刷抱拳,甲叶碰撞声如金铁交鸣,却无一人卸甲跪接。
陆兵注意到那个叫冉悼的将领甚至故意把刀往身前带了带——这根本不是制式军刀!
"韩仙、白烬、霍无疾、魏清、李药师、戚光曜,授卫指挥使,正三品。"
六名将领踏前一步。
陆兵瞳孔微缩——韩仙的玄色铁甲、白烬的护腕、霍无疾的西域样式腰刀...这根本不是朝廷统一的武备,根本是边军私铸的凶器!
"赵小白、李玄霸、吕小..."
念到吕小步时,张克突然一顿,指节在案上重重一叩:"吕小步犯了军规,暂领千户,不予擢升。"
陆兵立刻抓住破绽:"燕山伯!此乃朝廷廷议钦定,岂容擅自更改?理应上奏——"
话未说完,数十道目光如箭矢般钉来,如有实质的压力让他后背渗出冷汗。
"将在外,"
张克把圣旨往案上一拍:"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东狄来打,我是不是要上奏朝廷才能出兵?靠请示打仗,哪盘菜也甭想赶上!"
陆兵指节发白。他本能地去摸绣春刀——这是十年锦衣卫养成的习惯。
从前只要拇指抵住刀镡,下一刻就能让百官颤栗。
但此刻,他的手心却渗出了汗。
眼前这些杀才,个个眼里泛着凶光。
好像每一个都能轻易取他性命,这哪是都指挥使衙门?分明是阎罗殿!
他强压着恐惧:"燕山伯此言差矣...朝廷法度..."
声音飘在空荡荡的大堂里,显得格外苍白。
对面,张克懒散地靠在虎皮交椅上。
韩仙、白烬、霍无疾......这些人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在他脸上。
最可笑的是那个站在末位的瘦弱少年,活像个没吃饱饭的豆芽菜,可偏偏也穿着从三品的武官袍服,八成是张克养的弄臣。
他本该厉声呵斥,可眼前这群边军将领,甲胄未卸,佩刀在身,连腰都没弯一下。
"陆指挥还有何指教?"张克起身慢慢凑近,"陆指挥也想学楚州巡抚周汝贞,搞个'欺君罔上'身首异处?"
堂外忽起狂风,军旗在风中撕扯出裂帛般的声响。
陆兵喉头滚动,终于明白为何锦衣卫的探子会接连"暴毙"——这哪是什么军营,分明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窝!
"下官...失礼了。"他咽下喉间腥甜,袖中的手微微发颤。
张克嘴角挂着玩味的笑:"陆佥事现在懂了?在燕山,规矩是我们定的。"
"佥事"二字咬得极重,像在提醒谁才是这里的主子。
说着突然提高声调,"李邦!"
"下官在!"
陆兵瞳孔骤缩——堂堂朝廷知府文官,竟当着他的面向边将行跪拜大礼!
"瞧见没?"张克把玩着那方知府印信,"在这儿,有本事的人才有资格讲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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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印信抛给李邦,"比如李大人这样敢揍考官的硬骨头,就比那些只会之乎者也的酸儒强百倍。"
印信抛出一道弧线,李邦慌忙接住,官袍下摆还沾着泥:"下官...谢爵爷提携!"
这落魄秀才捧着印信,激动的手抖如筛糠——因考场殴斗被革除功名跑到西羌的破落秀才,如今却成了正儿八经的四品知府。
在新都,这种读书人连给六部主事端茶都不配。
陆兵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太清楚这套把戏了——一个被士林唾弃打考官的"秀才",除了死心塌地跟着张克,还能有什么出路?
**裸的示威!
朝廷钦命的官员,竟当着他这个锦衣卫前指挥使的面认主!
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浸透了中衣。
陆兵忽然看透了张克的底气——每道僭越都像在朽木上凿个洞,可朝廷要补每个窟窿都得掂量掂量:动兵?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
"下官...告退。"陆兵抱拳时,听见自己指节发出僵硬的脆响。
转身刹那,那个瘦猴似的少年"嗤"地笑出声,像钢针扎进后心。
张克早把这场博弈看得通透:退一步不是海阔天空,而是让对方得寸进尺。
今日若规规矩矩跪接圣旨,明日新都那帮老狐狸就会给他套上五军都督府的闲职——
就像前些年收拾北伐旧将那样,明升暗降,调虎离山。
要么当条听话的狗,要么等着"莫须有"的罪名扣下来。
窗外北风撞得窗棂哐当作响。
张克第一个掀翻的,就是朝廷那套虚伪的体面——派个锦衣卫头子来"辅佐"?
真当他是三岁小孩看不懂这步棋?
还是赌他枪里没子弹?不敢造反?
张克越是肆无忌惮,朝廷反而越不敢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