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周锡京心底漾开一圈涟漪,随即沉底,被更汹涌的公事淹没。周锡勋的离去并非突然,交接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他甚至将几个核心项目的最终决策权明确移交到她手中。
没有告别仪式,没有多余的话语。在一个寻常的周一清晨,他乘坐最早的航班离开了首尔。周锡京站在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那架银色的飞机划破云层,变成一个微小的光点,最终消失在天际。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扯了一下,不疼,却空落落的。
她转过身,重新坐回宽大的办公椅里。桌面上,堆积着等待她批阅的文件,电脑屏幕上,是不断跳动的股市行情和未读邮件提示。
这里,现在完全属于她了。
青雅集团韩国总部,这个由周丹泰奠基、由周锡勋扩张、如今交到她手上的庞大帝国。每一个数字,每一份合同,都浸透着周家的野心、罪恶,以及……她和周锡勋共同挣扎求存的痕迹。
她深吸一口气,点开了第一封邮件。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只是压力和责任呈几何级数增长。董事会里那些老狐狸并未因周锡勋的离开而安分,试探和刁难变本加厉。海外市场的波动,国内政策的调整,竞争对手的虎视眈眈……每一个决策都如履薄冰。
周锡京将自己变成了一个高速运转的机器。她睡得很少,吃得简单,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办公室里。她用周锡勋教她的手段,更用她自己磨砺出的、属于周锡京的冷酷和敏锐,应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她不再去想新加坡,不去想周锡勋。那个名字,连同与之相关的一切,都被她强行封存在心底最深的角落,贴上“勿动”的标签。
偶尔,在深夜加班结束,独自驾车回那栋愈发显得空旷的安全屋时,她会接到周锡勋打来的越洋电话。时间总是不固定,有时是她的凌晨,有时是她的午后。
通话内容极其简洁,公事公办。
“东南亚那个港口项目,进度。” “知道了,我会跟进。” “董事会有人对第三季度财报有异议。” “嗯,已经处理了。” “注意休息。” “……你也是。”
没有寒暄,没有问候,像两台机器在进行必要的数据交换。通话时间通常不超过三分钟。
但就是这短暂的三分钟,却成了周锡京灰色生活中,唯一能捕捉到的一丝,属于“周锡勋”的、真实的气息。
她开始留意新加坡的新闻,关注那边金融市场的动向,甚至在不自觉中,记下了新加坡与首尔的时差。
她知道自己这种行为很可笑,像个守着虚无缥缈希望的傻瓜。
但她控制不了。
就像她控制不了,在每个挂断电话后的深夜里,那蔓延开来的、无边无际的孤寂。
这天,她代表青雅集团,出席一个重要的政府合作项目签约仪式。镁光灯闪烁,她站在台上,与对方代表握手,交换文件,脸上是无可挑剔的、公式化的微笑。
仪式结束,她在保镖的护送下走向停车场。记者们蜂拥而上,七嘴八舌地提问,问题大多围绕着青雅集团未来的战略,以及……周锡勋的动向。
“周锡勋理事长长期驻留海外,是否意味着青雅集团的战略重心已经转移?” “周锡京小姐,您独自执掌韩国总部,压力大吗?是否有感到力不从心的时候?” “关于您和周锡勋理事长之间的关系,外界一直有诸多猜测,您能否正面回应一下?”
周锡京脚步未停,脸上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对所有问题充耳不闻。保镖尽职地隔开人群,为她开辟出一条通路。
就在她即将坐进车里时,一个尖锐的声音穿透了嘈杂:
“周锡京小姐!您是否认为,您能坐在今天这个位置,全靠周锡勋理事长的‘特殊关照’?!”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滞了一瞬。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周锡京拉开车门的手,顿住了。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那个发出提问的、戴着黑框眼镜的男记者。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甚至嘴角那抹公式化的微笑都没有改变,只是眼神,一点点冷了下去,像结冰的湖面。
她看着那个记者,看了几秒钟。
然后,她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很短,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我坐在这里,”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停车场,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是因为我能坐在这里。”
“至于我和周锡勋理事长之间的事……”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所有竖起耳朵的人,最终落回那个提问的记者脸上,眼神锐利如刀。
“与你何干?”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弯腰坐进车里,干脆利落地关上了车门。
车子平稳地驶离,将所有的喧嚣和探究的目光甩在身后。
周锡京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
她拿出手机,下意识地想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还是无力地垂落。
她将手机扔到一旁,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首尔的冬天,来了。
天色灰蒙蒙的,像是永远也不会放晴。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周锡勋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周锡京,我们这种人,不配拥有软肋。”
当时她不以为然。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不是不配。
是拥有不起。
因为一旦有了,就会变成敌人攻击你的靶子,变成束缚你手脚的锁链,变成……夜深人静时,啃噬你心脏的毒虫。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眼底那点不合时宜的湿意逼了回去。
然后,她重新拿起手机,点开了工作邮箱。
还有无数封邮件,等着她处理。
还有无数场硬仗,等着她去打。
她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格,去伤感,去软弱。
车子汇入首尔夜晚的车流,像一滴水,融入这片冰冷而繁华的钢铁森林。
周锡京看着窗外。
目光坚定,冰冷,如同她此刻掌舵的这艘,名为“青雅”的巨轮。
她知道,她必须独自航行下去。
直到……命运的彼岸。
或者,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