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尔的冬天阴沉而漫长,像一块浸透了水的灰色绒布,沉沉地压在头顶。青雅集团总部顶楼的办公室,成了周锡京唯一的堡垒和战场。她几乎以公司为家,处理不完的文件,开不完的会议,应对不完的明枪暗箭,将她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榨取得一滴不剩。
周锡勋的电话依旧不定期地响起,内容永远是干巴巴的公事。通话时间越来越短,有时甚至不到一分钟。他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一种遥远的、事务性的冷漠,仿佛他们只是两个恰好在同一项目上合作的陌生人。
周锡京不再期待这些通话,甚至开始有些抗拒。那短暂的联系,非但不能缓解孤独,反而像一根细针,一次次刺破她勉强维持的平静,提醒她那片远在新加坡的、与她隔绝的天地。
她开始更频繁地加班,用高强度的工作麻痹自己。体重在不知不觉中下降,眼下的乌青用再厚的粉底也遮掩不住。助理和下属看她的眼神,从最初的敬畏,渐渐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但她不在乎。
她只需要确保青雅集团这艘巨轮在她的掌舵下,平稳前行,甚至……驶向更广阔的海域。这是她的责任,也是她证明自己价值的唯一方式。
这天,她正在审阅一份涉及巨额资金的海外并购案最终协议,内线电话响了起来。
是前台,语气有些迟疑:“周社长,楼下有一位姓沈的女士,坚持要见您,说是您的旧识……”
姓沈?沈秀晶?
周锡京皱了皱眉。她和沈秀晶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尹贤和沈敏熙的旧案随着周丹泰的判决早已尘埃落定,她们之间似乎也没有再见的必要。
“请她上来吧。”她最终还是说道。
几分钟后,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走进来的,却不是沈秀晶。
而是一个穿着米白色长款大衣,围着浅灰色羊绒围巾,气质温婉沉静的女人。她的眉眼与沈秀晶有几分相似,却更显年轻,也更……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通透与平和。
是闵雪雅。
周锡京愣住了,握着钢笔的手指微微收紧。
闵雪雅走到办公桌前,看着她,脸上露出一个温和而复杂的笑容:“锡京姐姐,冒昧打扰了。”
“你怎么会来?”周锡京放下笔,语气尽量保持平静。她注意到闵雪雅的气色很好,眼神明亮,与记忆中那个怯懦的女孩判若两人。
“我回韩国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交接,”闵雪雅轻声解释,目光扫过周锡京面前堆积如山的文件和那张难掩疲惫的脸,“正好路过,就想……来看看你。”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真诚的关切:“你看起来……很累。”
周锡京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没什么温度的笑:“还好。坐吧。”
闵雪雅在会客区的沙发上坐下,周锡京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助理送进来两杯咖啡,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办公室里只剩下咖啡杯偶尔碰撞发出的细微声响。
“我……在美国结婚了。”闵雪雅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福,“他是个医生,人很好。”
周锡京端着咖啡杯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恭喜。”
她是真心为闵雪雅感到高兴。这个女孩,终于挣脱了过去的阴影,拥有了平凡而真实的人生。
“谢谢。”闵雪雅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光。她看着周锡京,眼神清澈而直接,“锡京姐姐,你呢?你过得好吗?”
过得好吗?
周锡京被这个简单的问题问住了。
她拥有令人艳羡的财富和权力,执掌着庞大的商业帝国,让无数人敬畏臣服。
可她过得好吗?
她看着闵雪雅眼中那份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关心,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她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很好,一切都好。
可那个“好”字,却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闵雪雅看着她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微微抿紧的嘴唇,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没有再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锡京姐姐,”她的声音很柔,却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开了周锡京心底那扇紧闭的门,“有时候,放下过去,不是为了原谅谁,而是为了……放过自己。”
周锡京猛地抬起头,撞进闵雪雅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里。
放过自己?
她还有资格放过自己吗?
她和周锡勋,踩着多少人的尸骨才走到今天?他们手上沾着的血和罪,是能轻易放下的吗?
“我和他……”周锡京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我们……不一样。”
“是不一样。”闵雪雅点了点头,语气平和,“每个人的路都不一样。但无论走哪条路,背着太重的包袱,总是走不远的。”
她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脚下蝼蚁般的车流。
“你看下面那些人,”她轻声说,“他们或许平凡,或许挣扎,但他们至少……还在努力地活着,为了某个具体的目标,或者仅仅是为了……活着本身。”
她转过身,看向周锡京,目光温柔而坚定:“锡京姐姐,你也值得……为自己活一次。”
为自己活一次?
周锡京怔怔地看着她,看着这个曾经比她更弱小、更无助的女孩,如今却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火种,带来一丝微弱的、却无法忽视的暖意。
闵雪雅没有再多留。她留下那句如同咒语般的话,便告辞离开了。
办公室重新恢复了寂静。
周锡京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久久没有动弹。
闵雪雅的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此刻苍白而扭曲的灵魂。
她一直在为什么而活?
为了向周丹泰复仇?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累赘?为了守住和周锡勋共同打下的江山?
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
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仅仅是为了“周锡京”自己,该怎样活着。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这是首尔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周锡京走到窗边,看着那些洁白的、柔软的雪花,一片片,无声地落在冰冷坚硬的钢铁丛林上,试图覆盖住所有的污浊和棱角。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冰冷的玻璃。
玻璃映出她模糊的倒影,一张写满了疲惫、迷茫,和……一丝微弱渴望的脸。
为自己活一次……
她缓缓地,握紧了手指。
或许……
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