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锡勋的身影彻底融进山区浓稠的夜色,像一滴墨汁落入深潭,无声无息。周锡京站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牛皮纸信封粗糙的触感和……他指尖那转瞬即逝的、冰凉的体温。
山风卷着寒意,钻进她单薄的棉服,她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团混乱的、湿漉漉的棉絮,沉甸甸地往下坠。
他不是来抓她回去的。
他说,他错了。
他给了她这些……关于尹贤,关于沈敏熙的资料。
这算什么?妥协?道歉?还是……另一种更迂回、更令人不安的掌控?
周锡京低头,看着手里那个沉甸甸的信封。它像潘多拉的魔盒,诱惑着她,也恐惧着她。里面装着的是能让她更接近真相的钥匙,还是打开新一轮痛苦轮回的诅咒?
她在冰冷的夜风中站了许久,直到四肢都冻得有些麻木,才猛地转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走进了青少年中心。
活动室里,炭火盆还散发着微弱的余温。孩子们已经被志愿者带去休息了,只有值班的男志愿者趴在桌子上打盹。
周锡京没有惊动他,径直回到自己那个只有一张床、一个旧书桌的狭小房间。她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深吸了几口气,才走到书桌前,就着昏黄的台灯光,颤抖着手,撕开了信封的封口。
里面没有信,只有厚厚一沓资料。
最上面是几张有些年头的照片复印件。一张是尹贤和一个陌生女人的合影,两人都穿着素雅的连衣裙,站在一片向日葵花田里,笑得明媚。照片背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与敏熙,最后的夏天。」
沈敏熙。那个女钢琴教师。
周锡京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继续往下翻,是一些银行流水、通话记录的复印件,时间点都在尹贤和沈敏熙死亡前后,指向几个模糊的、与周丹泰有关的海外账户和匿名号码。还有几份私家侦探的调查报告摘要,语气客观冷静,却字字惊心,详细描述了周丹泰与沈敏熙曾有过的、不为人知的密切往来,以及在沈敏熙“意外”坠崖后,周丹泰迅速而隐秘地处理掉她所有遗物的过程。
资料的最后,是一张写着沈敏熙妹妹,沈秀晶最新联系方式的便签,以及……一张周锡勋手写的、字迹略显潦草的纸条。
「所有原件已妥善保存。这些副本,随你处置。」 「保重。」
只有这寥寥数字。
周锡京捏着那张纸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没有多说一句话,没有试图解释,更没有提及那个越界的吻。他只是把这些血淋淋的、足以将周丹泰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证据,交到了她的手上。
随她处置。
他把选择权,彻底交给了她。
这是一种她从未在周锡勋身上见到过的……放手。
周锡京瘫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台灯的光晕在她眼前模糊、晃动。资料上那些冰冷的文字和数字,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眼睛,也烫着她的心。
她以为逃离了首尔,逃离了周锡勋,就能获得平静。可这些被掩埋的真相,这些沉重的罪孽,如同附骨之疽,早已渗透进她的血脉,无论她逃到哪里,都无法真正摆脱。
而周锡勋,用这种方式,无声地提醒着她这一点。
也提醒着她,他们依然是拴在同一根罪恶绳索上的蚂蚱。
那一夜,周锡京房间的灯,亮到了很晚。
接下来的日子,周锡京变得更加沉默。她依旧认真地完成志愿者的工作,陪孩子们画画,听老人们唠叨,但眼底深处,多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重的阴影。
她开始利用极其有限的网络信号,尝试联系沈秀晶。过程并不顺利,沈秀晶似乎对她仍有戒心,沟通断断续续。
与此同时,周锡勋仿佛真的彻底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没有信息,没有电话,没有再次突然出现。只有那张附属卡上,每个月会准时打入一笔远超她生活所需数额的款项,像一种无声的、固执的供养。
这种沉寂,反而让周锡京更加不安。她了解周锡勋,他绝不是那种会轻易放弃的人。他的沉默,更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山区进入了雨季,阴雨连绵,道路更加泥泞难行。中心的屋顶开始漏雨,发电机在潮湿的天气里罢工得更加频繁。生活变得愈发艰难。
这天夜里,雨下得特别大,砸在铁皮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周锡京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是那个男志愿者,脸色焦急:“周老师,不好了!后山好像有滑坡的迹象,村长让我们赶紧组织孩子们转移到村口的礼堂去!”
周锡京心里一紧,立刻披上外套冲了出去。
中心里一片混乱,孩子们被吓醒,哭闹声、大人的呼喊声、屋外的风雨声交织在一起。周锡京和另外两个志愿者,以及闻讯赶来的几个村民,手忙脚乱地组织孩子们穿上雨衣,准备撤离。
雨太大了,视线模糊,脚下的泥地滑得站不住人。小哲紧紧抓着周锡京的手,小脸吓得煞白。
就在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口转移时,身后传来“轰隆”一声闷响!伴随着树木断裂的咔嚓声!
“滑坡了!快跑!”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
人群瞬间慌乱起来,哭喊声、惊叫声响成一片。周锡京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侧面涌来,她死死拉着小哲,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倒去!
混乱中,她似乎撞到了什么,额头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不知过了多久,周锡京在一片颠簸和潮湿的触感中醒来。
她发现自己被人背在背上,那人走得很快,很稳,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泥泞。冰冷的雨水打在她的脸上,让她清醒了一些。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雨水和……血腥味的冷冽气息。
是周锡勋。
他怎么会在这里?!
周锡京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额头的伤口也传来阵阵钝痛。
“别动。”周锡勋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剧烈的喘息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紧绷,“快到了。”
他的后背宽阔,却异常僵硬。周锡京能感觉到他每一步迈出时,肌肉的贲张和吃力。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头发流下,滴落在她的手臂上,冰凉。
她微微侧头,看到跟在他们旁边的,是那个男志愿者,他正费力地搀扶着另一个扭伤了脚的孩子。再后面,是互相搀扶着的村民和孩子们,队伍在暴雨和泥石流的威胁下,艰难地向前移动。
周锡勋……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怎么知道这里出了事?
无数的疑问盘旋在脑海,但此刻,身体传来的疼痛和虚弱,以及这绝境中唯一的、坚实的依靠,让她失去了思考的力气。她将脸轻轻埋在他湿透的、带着血腥味的后背上,闭上了眼睛。
一种荒谬的、不合时宜的安全感,包裹了她。
终于,他们安全抵达了村口的礼堂。这里地势较高,暂时安全。
周锡勋将她小心地放在铺着稻草的地面上,立刻有懂些医术的村民过来查看她额头的伤势。周锡京这才看清,周锡勋的左手手臂外侧,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混着雨水,将他的衬衫袖子染红了一大片。刚才闻到的血腥味,就是来自这里。
他看也没看自己的伤口,只是死死盯着村民处理她额头的动作,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我没事……”周锡京虚弱地开口,想让他先去处理自己的伤。
周锡勋却像是没听见,直到村民确认她只是皮外伤,没有大碍后,他才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身体晃了一下,靠在了旁边的柱子上,缓缓滑坐下去,用没受伤的手,疲惫地捂住了脸。
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
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冷硬强大的财阀继承人,只是一个在暴雨夜里,耗尽了力气、带着满身伤痕的、疲惫不堪的男人。
周锡京看着他被雨水冲刷的、苍白的侧脸,看着他手臂上那道狰狞的伤口,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涩得厉害。
她忽然想起资料里,那张尹贤和沈敏熙在向日葵花田里的合影。
那样明媚的笑容,那样鲜活的生命。
最终,都凋零在了无尽的黑暗和罪恶里。
而她和周锡勋,这对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兄妹,背负着上一代的罪与罚,挣扎在爱恨交织、无法分割的泥沼中。
未来,究竟在哪里?
周锡京闭上眼,将涌到眼眶的湿热,强行逼了回去。
外面的雨,还在下。
仿佛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