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区的春天来得迟,化雪时,泥土混合着残冰,道路泥泞不堪。周锡京踩着厚重的雨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村里的老医生身后,去给住在山坳里的独居老人送药。
空气清冷潮湿,带着泥土和草木复苏的气息。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呼吸间喷出白气,身体是疲惫的,心底却有一种奇异的充实感。
这几个月,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养着”的周锡京,也不再是那个困囿于扭曲情感的妹妹。她是周老师,是能劈柴、会腌泡菜、能修(虽然经常修不好)发电机的志愿者。她的价值,不再依附于任何姓氏或关系,而是源于她此刻踏实的每一步,源于孩子们看到她时亮起的眼睛,源于老人们接过药品时浑浊眼底的那丝感激。
老医生走在前面,絮絮叨叨地说着村里的事,谁家孩子考上了镇里的中学,谁家的老黄牛又生了崽。周锡京安静地听着,偶尔应和一声。这种琐碎而真实的烟火气,无声地滋养着她千疮百孔的魂魄。
送完药,返回中心的路上,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给连绵的群山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在中心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外,周锡京停住了脚步。
暮色中,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她,站在院子中央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他穿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长大衣,肩头落着远路的风尘,身姿却依旧挺拔如松。
是周锡勋。
周锡京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捏了一下,骤然停止,随即又疯狂地跳动起来。她以为已经封存、已经淡忘的情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间荡漾开混乱的涟漪。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在渐沉的暮色中,显得有几分孤寂和……风尘仆仆的背影。
周锡勋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缓缓转过身。
几个月不见,他瘦了些,下颌线条更加凌厉,眉眼间的冷硬似乎被什么磨去了些许锋棱,沉淀下更深的、看不懂的东西。他的目光穿过薄暮,精准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的审视。
他看着她身上沾着泥点的旧棉服,看着她被山风吹得有些粗糙泛红的脸颊,看着她手里还拎着的、装着剩余药品的布袋。
他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责备,也没有她预想中的、那种惯常的掌控欲。只有一种极其深沉的、近乎疲惫的平静。
兄妹二人,隔着几步之遥,在山区清冷的黄昏里,无声对视。
风声穿过光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轻响。
最终,是周锡勋先开了口。他的声音比记忆中沙哑了一些,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倦意,却异常清晰:
“我看了你寄回来的信。”
周锡京抿了抿唇,没有接话。
周锡勋朝她走近了两步,在距离她一米左右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不远不近,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性的分寸感。
“这里……还好吗?”他问,视线扫过简陋的中心院落。
“嗯。”周锡京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
又是一阵沉默。
周锡勋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像是要确认什么。他看了她很久,久到周锡京几乎要忍不住避开他的视线。
然后,他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叹了口气。
“我……”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语气里带着一种周锡京从未听过的、生涩的迟疑,“我不是来抓你回去的。”
周锡京抬起眼,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周锡勋避开了她的目光,看向远处沉入暮色的山峦,侧脸线条在微弱的天光下显得有些柔和。
“这几个月,”他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解释,“我处理完了公司最棘手的部分。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大衣的纽扣。
“你说得对。”他忽然转回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她,那双总是冰封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坦诚,“我以前的方式……是错的。”
周锡京愣住了。她从未想过,会从周锡勋口中听到“我错了”这三个字。
“我不是周丹泰。”他重复了一遍几个月前她用来指责他的话,但这一次,语气里没有了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经过千锤百炼后的确认,“我不会……也不能像他那样对你。”
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你有权利选择你想要的生活。哪怕……是留在这种地方。”
他说着,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厚厚的、看起来十分普通的牛皮纸信封,递向她。
“这个,给你。”
周锡京没有立刻去接,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周锡勋的手停在半空,没有收回,也没有催促。他的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恳求的意味?
“不是钱。”他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补充道,“是一些……你可能需要的东西。关于妈妈当年的一些……更详细的调查资料,还有……沈敏熙家人的最新联系方式。我托人重新查的。”
周锡京的心猛地一跳。尹贤?沈敏熙?
她迟疑着,最终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信封。
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周锡勋迅速收回了手,插回大衣口袋。
“我走了。”他说,语气恢复了惯常的简洁,转身欲走。
“等等。”周锡京下意识地叫住他。
周锡勋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周锡京看着他的背影,喉咙发紧,无数个问题在嘴边盘旋——你这几个月过得好吗?公司真的没问题吗?你……还在为那个吻困扰吗?
但最终,她只问出了一个最无关紧要的问题: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周锡勋沉默了片刻,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
“沈秀晶。”他给出了一个简单的答案,然后,不再停留,大步朝着来时的那条泥泞山路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来得突然,走得干脆。
仿佛只是路过。
周锡京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还带着他体温的信封,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山风更冷了,吹得她脸颊生疼。
心底那片刚刚松动了一点的冰原,似乎又被投入了一块巨大的、沉默的石头。
激起无声的,却更深沉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