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进入人族大城时,我和阿墨都穿着芦棉衣裤,看起来跟城里的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我站在城墙边缘,紧紧抓着阿墨的手腕,找准了一个时机,跳到某户人家的房顶上,再是稳稳当当地把阿墨接住。
长生两千余年,我们与别人的交流却屈指可数,现在一听底下热热闹闹的叫卖声和孩童嬉戏声,尽是些杂乱难懂的语言。
果然阿墨说的没错,人是会根据时间慢慢变迁的,无论性格也好,语言也好,身形模样也好。
“要去哪里?”阿墨跟在我身后,一只手被我握着,另一只手握着我,就像当初拄着拐子那样。
“不知道,随便看看吧。”
我摇摇头,往前走了一步,忽然发觉脚板一滑,猛然朝下摔去!
手臂先一步护住了阿墨的脑袋,将她紧紧抱住,调整身形让后背倒向地面。
“轰”的一声,我能感觉到我已经整个人都砸在了地上。
真可恶。刚刚我踩到的,一定不是什么普通的水。
等我渐渐直起身子,拍了拍阿墨身上的灰尘时,周围已经聚满了人。
有好多人面带怜悯,口中念念有词。我实在是听不懂,正想站起来离开,却被阿墨拉住了衣角。
“我好像稍微能够懂。”
她听一句解一句:
“造孽哟,那小魔王又要折腾人了。”
“待会儿是要做什么?”
“恐怕抓去喂灵兽吧……”
她越是解了那些话,就越是脸色难看。
我能明白她为什么脸色难看。
虽然我们彼此相依着活了这么多年,已经比绝大部分修行者都要长生,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很强大。
阿墨不必多说,她只是个无法聚拢灵气的凡人,眼睛还看不见,没有我在的话,于荒野几乎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而我,虽然极有可能是世间的第一位修行者,却天赋残缺。不仅没有灵根,还瓶颈不断。
这两千多年来当然不止有我一个修行者,从巨兽尸骸内部得到力量的人很多。她们之中有不少惊才绝艳之辈,以一己之力开创了新的时代。
新的修行体系,新的境界划分,新的功法演变……这些缤纷多彩让我目不暇接。
而我却无法靠它们向上攀爬。
境界于我无用,都说聚气时丹田凝聚气旋,通脉时上下百脉拓展,煅骨时身躯百骨重铸。
但在我的丹田里,除了一片温和的白光,便什么也没有了。
这是何等境界,我寻找了数百位修士询求,都得不到解答。
至于功法,废了一份又一份,连最基础的入门都无法在体内成型。
就当她们踩着垫脚石一步一步,离我越来越远的时候,我却连崖壁都看不清。
如此一来何谈登顶呢?
除了人之外,灵兽也在不断成长。
从最开始能够被我轻易解决的哼兽,到如今我们必须屏气凝神,仔细逃避的凶兽。
有的肥壮如小山一般,有的细小如芽苗似的。
加之妖族的出现……它们得天独厚的修炼条件,出生即入境的实力,给予了人族巨大打击。
其中,当然也包括我和阿墨。
人族与妖族之间的对立太过严重,即使是野外相遇,也免不得一场恶战。
我实力低微,又要带着阿墨,逃窜起来愈发困难。
于是才终于在两千年后的今天,决定进入人族大城,至少能够有在部落抱团时的安全感。
全因我的弱小。
只不过,原来大城还跟从前一样,都那么不安全。
不远处有马蹄踏动的声响,放肆而喧嚣,过路旁观的人们急忙让出一条道来,恭恭敬敬地退在边处,连抬头都不敢。
来者是个极为高大的人,身披重甲,金光闪闪,面上凝聚着凶光,眼神微眯,瞥向落在地上的我和阿墨。
真正的“小魔王”是她身前护着的少年。
是个瞧着十岁出头的小孩,满脸兴奋,指着那房顶大喊:“我就说远远看到了吧!”
再是跳下马来,盯着我看,又盯着阿墨看。
颇有些不满意。
“怎生得如此平凡,真叫人扫兴。”
我缓缓扶起阿墨,冷冷地盯着她看。
阿墨捉着我的手臂,只是在我耳旁不断翻译着她们的言语。
环视周围转上一圈,我似乎一众路人中看到了几个不同寻常的……
模样虽然与人差不多,但瞧着却总有种怪异。
“你看什么呢?既然落进我的手中,就要听我的话!”小魔王叉着腰大笑,朝着阿墨指去,一道小火球飞来,被我连忙推搡着闪过。
“哦?她是瞎子?”
小魔王眨了眨眼,对骑着马的人大喊:“给我把她们带回去,做我的下人!”
骑行者只是默然颔首,一捆长鞭袭来,将我和阿墨绑在其中,被拖拽于马腹附近。
我仔细护着阿墨的头,自己却被小魔王当做脚蹬踩着上了马。
骑行者的另一条马鞭抽打着马,驾驭它前行,余力却狠狠落在我的后背上。
这一遭来得错了,可又很奇怪。似乎我必然会经历这等苦难,因而内心意外的平静。
我隐隐约约能听到,在马蹄声之后,那些旁观着的路人们,窃窃私语着些什么,尽是同情。
看来这个小魔王,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被摇晃得头晕眼花后,骑行者将我们随意甩在了地上,却小心翼翼地扶着小魔王下马。
她像是腻味了,只看了我们一眼,就摆摆手说,随便扔个地方吧。
一时间,从四面八方涌来了许多衣衫褴褛之人,惊恐又恭敬地磕着头走来,等到主子和骑行者离去,这才将我们抓带着一路扔进了某个阴暗的柴房。
有些人跟着进了柴房,有些人则不屑地看一眼后转身离开。
这里灰尘堆叠,稍微一动就掀起无数粉尘,呛得喉鼻生疼。
但她们却像是根本不在乎似的,各自找了个地方,躺下休息。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捉住其中一个,问她,她迷茫又厌恶地摇摇头,甩开了我的手,嘴里骂着我听不懂的话。
“她说,‘原来是个不会说话的蛮子’。”阿墨翻译道。
“……”我竟然成蛮子了!?
她们的语言跟我从前所用的不一样,所以我听她说话好像在叽里呱啦,她听我说话也好像是在叽里呱啦。
阿墨摸索着往旁边挪了挪,找到一个平躺着,似乎百无聊赖的人。
她低声用有些蹩脚的口音去对话,那人微微皱着眉,但还是句句有回应地答着。
来来回回许多句后,那人终于不耐烦起来,翻过身就不再理会阿墨了。
她挪回来,握住我的手臂,用我能听懂的语言解释说:
“现在人族分有二十一大朝,上百王族和上千侯族,她们都是修行者们的凡俗后辈,或沾点血缘或有过什么关系。”
“这座城是百年侯麾下的百年城,传承的三代里数十人,有一人生而拥有灵芽,如今长为灵根,有了修行的资本,被当做眼珠子似的疼。”
“那个人就是今天将我们虏过来的小魔王,百年侯的第三子,叫宁登峰。”
原来是这样,我点了点头,大概懂了。
这就是时代变迁的感觉吗?感觉好像误入了我不该存在的地界。
“……不过,有一件事你可能不太好理解。”
阿墨顿了顿,像是在想如何跟我解释。
“什么事?”
我挠了挠后脑。
“开始出现‘女人’这个词了。”
她语气平淡,像是很久以前就见识过这种情况了。从未有过波澜的无神双眸中,好像错觉似的闪过一丝感伤。
这是,什么意思?我瞪了瞪眼。
“我还以为自己来到了什么好世界呢,结果还要重演一次吗?”她难得撇着嘴。
我不理解。
确实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