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空腔内拥有小苗的孩子很特殊。
我这样告诉阿墨,指望她给我一个不错的建议。毕竟阿墨总是能想出让人意料不到的指示,尽管她从来都说那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眺望,并非她一人的智慧。
但我才不信呢。
前人?哪有这么前人。
是说只会在洞穴的墙壁上画画的老祖母她们吗?
然而这一次,阿墨却是张了张嘴,叫我仔仔细细去重复形容描绘,那些空腔,我在巨兽骸骨内部的经历,还有火焰、水、身上有白色纹路的哼兽。
她毫无波澜的眼四处乱看,呼吸急促,双手都捏成了拳。
“我……我穿越的不是原始时代?!”
“那本书——肯定是那本书!”
“可,时间线是在什么时候……”
阿墨喃喃自语着,双手捧着耳朵,面目一改往日的温和,变得急躁且不可思议。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冷静下来。
“豌豆儿,那是灵根,修行者中的灵修,通过灵根来汲取天地灵气,化作己用。层层往上修行,就能愈来愈强,活得也更久。”
“其中佼佼者,生命可达成千上万年,乃至与天地同寿。挥手移山填海,哪怕星辰亦可摘下。”
“但拥有灵根的人很少,有灵根而修行得当的人更少,最后踏入仙人之境的人更少。”
阿墨恢复平静后所讲的这一切,我不甚了解。但仔细去想,却也不难。
于是我问,“我没有所谓的灵根,但也能用你说的法术。”
她似乎就是在等这个问题。
“这就涉及另一个层面了。在灵修之外,还有体修。她们炼体入道,靠不断的磨炼来重铸身躯,百炼成钢,千炼成金,万炼成仙。”
“但因为没有灵根的缘故,体修通常只能使用体术和无属性的法术。”
“你……这个就有点特殊了。”
她微微摇头,并没有直接下定论。
“你怎么知道的呢?”我坐在她面前,颇为好奇。
如果说,阿墨懂得很多,是因为上天传下的知识,属于自然天地的知识。毕竟养鸡、养牛、养羊,或者种蘑菇和选育稻米什么的,这种天生地养的东西,天地当然知道得多。
但修行……怎么听都感觉是逆着天地而行的道路。
因为所有生灵都有固定的命。你也延长,我也延长,天地没有生灵再死去,从自然中得来的养分没有返还,反而继续汲取。
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实。
生灵草木不再轮回,自然天地慢慢地就会不复存在。
因此修行必然是极为艰难的,让人爬不到高处,可望而不可即,心灰意冷。
“这个,我就不告诉你了。”阿墨出乎意料的,没有说。
习惯了阿墨的无条件信任后,我微微一愣。
其实,我没有恶意。
即便阿墨可能会为部落带来危害,我也不会把这件事散播出去。但我没想到,阿墨会一口回绝。
“……”
我看了看掌心,凝聚出微末的水浪,向前一指,那些湿哒哒的浪花便圈住了阿墨的脖颈。
只要稍微再用力一点点,阿墨脆弱的生命就会终结在下一刻。
“如果,我这样做呢?”
我瞪大了眼睛,似乎为这个恶作剧感到兴奋。
“你会说吗?”
水浪一圈一圈地盘绕在阿墨脖颈,细碎的波浪声转悠悠。
听起来很轻松。
“豌豆儿,你知道我瞎了吗?”
阿墨的眼神里没有惊惧,跟族人们敬而远之的那种害怕疏远不同。
她的眼里,除了那望不到尽头的深棕色之外,什么都没有。
可能因为她是瞎子。
我想。
“是啊,你瞎了。就是因为你看不见,才会不知道,现在整个部落的人都害怕我,看我就像看怪物一样。”
“被我亲近的你,同样也被当做怪物看待。”
“不过,我想,既然你说的那什么灵根,可以辅助别人修行,变得跟我一样。”
“那我应该多造出两个小怪物来。”
不知道我的语气够不够凶狠,只知道阿墨轻轻地笑了。
那一头乌黑蓬松的长发被水浪沾湿,水珠顺着发丝向下,落在了地上。
就像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从悬崖边掉了下来一样。
阿墨是在上一刻忽然冲过来的,她的双手紧紧掐在我的脖颈上,就像她冲破的水浪圈儿之前那样。
瘦小的双手像恶鬼般,缠绵不休。那双无神的深棕色眼眸里覆盖出痛苦而扭曲的恨意,我甚至不知道阿墨如此深刻的恨从哪里来。
浓烈的恐惧感席卷上来,我的心开始跳得很乱。
“豌豆儿,你一点也不会骗人。”
“正因为我看不见,才能更敏锐地察觉到你的想法。”
阿墨的手掌放松下来,我也得以喘上一口气。
不,并不至于如此。
因为阿墨是那样弱小,哪怕她用尽全力也不可能杀了我。
但偏偏,我就是那样被吓唬到,还以为自己将要被杀。
她骗我能够杀我。
“骗……”我口中咀嚼着这个词。
“如果我能骗了天下,骗了天地,是不是即使它们都比我厉害,弹弹手指就是灭了我,也依然不敢动手,甚至是被我吓死呢?”
突然之间,我好像发现了什么。
而本来,我不应该是从这里发现的。
那股熟悉的异样感又出现了。
“你这个想法有点意思。”
阿墨摇了摇头,没否定。
……
那天过后,我有好几天没有去找阿墨。她一个人待在洞穴里,像是在回忆什么。
她写了很多字,其中有很多个名字。
我不认识的,她不告诉我的。每个都方方正正,却又对不上笔画。
没办法,毕竟阿墨看不见。
我把阿墨的修行理论整合一遍后,传授到部落里。有灵根的两个幼崽,被我拎起来,单独教学。
在她们初步能够感知到“灵气”后,我就放宽了心。
太好了,部落里又要多几个跟我一样的怪物了!
“怪物”一多,也就成了普通族人。
一个又一个的季过去,阿墨像是开解了自己的内心,决定教导幼崽们学习。
写字、认字、听字。
一加一,二加二,不再用手指头去数。
而她也清楚,之所以能颠覆部落自古以来的传统,教学大逆不道的新东西。都是因为有我在。
算起来,从两年前开始吧,族长就近乎是被“架空”的存在了。这个词还是我最近学来的,架空架空,听着很受用。
我领悟了火和水之后,又顺着灵气的指引,看见了金、木、土。
操纵五行的本事对我来说慢慢已经不算什么了,只要我心神一动,随时都能杀人于无形。
而部落附近的远山森林中,也伴随着我的成长,开始出现少量的特殊猛兽。
那些特殊猛兽跟当年的哼兽一样,身上都有发光的纹路,只是颜色不同。
它们的肉蕴含灵气,普通人吃了,如果没有及时疏导,就会爆体而亡。发热,是其中的一个症状。
但与之相对的,“灵兽”的肉,当然适合让修士吃了。
两个小怪物有灵根,属性不同,领悟法术的先后时间也就不同。
等她们都能够独立和灵兽战斗的时候,按阿墨的说法,我已经是中年人了。
三十年时间一晃而过,族长都换了两轮,曾经害怕我的族人不是长大了就是去世了。
对我敬而远之的人多了成百上千。
学会使用灵气的人陆陆续续地出现。
想要挑战我的权威。
这都是因为阿墨,一手建立起了一座城。
她说,人多力量大,所以靠我、靠知识,聚拢了周围所有的部落。
每个人冥思苦想之下,发明了很多奇异,由阿墨进行裁决,要不要继续针对这项奇异开发。
阿墨讲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例如陶器,例如取暖的炉火,例如肥灌土地的沟渠。
一天一个怕是都讲不完。
每每说完一个,就要叹息,自己光知道有些东西,却造不出来。
不清楚原理,不懂得材料,知识很有限,才这样召集大量的人,共同思考。
不过可惜。
在大城建立后的第一百四十六年那天,第一个“修士”因为寿终而死,引发了全城动乱。
原来保护着大城不受侵扰的修士,跟所有平凡的人一样,都会走到生命的尽头。
她们开始恐慌,开始惊惧,开始愤怒。
开始要求明明不是修士却活了这么多年,面貌不改的阿墨,给出一个说法。
一个让所有人都能够重新安然留在城里的方法。
“凡人,一开始恐惧修士的伟力,害怕这把刀指向自己,现在又恐惧修士的伟力消失,害怕庇护自己的盾不复存在。”
“凡人,就是凡人啊。”
阿墨站在城墙之上,这是她和一百多年前那些聪慧的却没有留下名字的伙伴们共同建造的。
摇摇欲坠。
就像她的身影。
人多了,是非也就多了。
曾经那个围在一起烤火的小部落,不见了。
它融入了更大的集体,不再是部落了。
“你不是想寿终正寝吗?”
我站在她身旁。
“你不是不让吗?”
阿墨没有动作。
“你要是死了,一切就不一样了。”
我说。
这是实话。
每当阿墨做出什么有别于这个时代的事情,我的心中就会掀起隐约的涟漪。那种异样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路走偏了。
因为阿墨的存在,我的路走偏了。
但我觉得这条路,尽管偏了,却一定比我该走的路要有意思。
所以偏了也就偏了吧。
我也偏不让阿墨死。
“我带你走。”
根本没有想过等阿墨的同意,我将她拦腰抱起,踩着城墙,一下子跃落在地面上,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至于那大城会如何,里面的人又何去何从。
就与我们无关了。
此后又过两千年,我带着阿墨踏遍山水。总是以为走到了天下的尽头,却又还有出处。
世间开始出现更加规范的修士,开始出现会说话的,被称为妖族的猛兽,更是开始出现……像阿墨最开始建立的那种大城。
人族学会了聚合,开创出新的时代。
从部落蛮荒,走向了兵戈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