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如昨日、前日一般的早晨,小院里还是那般的凉,皇都的空气中还是散发着微弱的刺鼻的味道,但一切又与昨日有些不同了。
史老太太变得不同了,她的头发又白了好多,但并不显得苍老,反而银光熠熠的,她的脸上竟然也不再有疲惫或者憔悴,反倒格外的精神,像是个中年人,她就那么垂着手仰着头站着,就像是变回了年轻的、要强的、骄傲的那个自己。
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坚强,她即便老了,但她依然是一位母亲。
她最后一次认真的打扫这个小院,然后走出了胡同,在胡同的尽头遇到了几位身穿儒袍的青年男女,他们对着史老太太恭敬行礼。
“见过史大娘。”微凉的清晨里,孩子们的声音依然带着朝气。
“今天就麻烦你们了。”史老太太看着他们笑了笑道。
几人对视,无不点头答应。
他们几个是史凡仁的同窗,曾经拜会过史老太太,他们太年轻,还无法拒绝老人并不过分的要求。
于是这个小小的零散的队伍缓缓走向大道。
在大道的正中停下,史老太太无声的从自己腰间掏出一张一丈左右的白布,她小心将那布平张开,然后高高举起,像是在托举一块无比沉重的旗帜。
旗帜没有标识,只有红黑的血迹,那是一张新鲜的血书。
史老太太举着它,把胳膊伸到最直,然后对着还未有多少路人的空旷街道,对着刚刚打算睡下的皇都,用尽全力的高声喊。
“史母有儿早当家,孝廉恭谨比才华,可怜无父命有瑕,竟落至污衙,愿以母命换明察!”
老人凄凉的唱喊,犹如一盏破旧的灯笼在太阳未升,月亮已落的混黑中发出并不强却无比显眼的光。
那是白布她昨晚写的血书,上面有陈情、有辩护还有一个并不大的血手印。
几位少年男女无不动容,老人的倔强与骄傲都已经放下,只要能救自己的孩子,她什么都会做的。
举着那白布,史老太太开始往前走,每走五步就开始高声的喊。
很快大道两旁的门窗便有了开合,邻里街坊或好奇或愤怒的探出头打量,他们有的认识这位老太太,据说养出了一个很好的儿子,没想到如今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
但大多数人都悻悻的缩了回去,只要落至污衙,生死便已经不由他人了。
史老太太喊得高声,走的缓慢,当她过了整条街的时候,太阳都已经升起来了,赶路和饮早茶的人们多了起来,大家保持着距离,看着这一幕,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唏嘘?叹服?不安?
但一切对于史母没有影响,她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更何况是名声还有脸皮呢。
可人的身体是有承受能力,她已经老了,就这么举着走了一条街,便双臂开始发软,嗓子开始疼痛,额头出了一层虚汗,眼前也有些虚幻起来。
身后几步远跟着的儒生中有人忍不住要上前帮忙,却被身边人拦住了。
一方面,这很危险,除了史母这种要为了儿子拼命的人,其他人还是不要尝试如此挑衅污衙,你不会以为他们真的在意风评吧?
另一方面,史母搞这一出,就是为了引起关注,给史凡仁争取一线活着的机会,如果换成儒生来做,那与平常的儒生聚会有什么区别,皇都百姓也不会给予太大的反应。
如今啊,只有白发的老人,才能激起皇都人一点同情心吧。
于是,史母就这么一步步一声声的缓慢的移动着,越来越慢,但没有停下过,终归是有好事的人跟着的,而且聚集而来看一眼的人也在变多。
当然,大多数是不会帮他们声讨污衙的,倒像是来猜这位老太太能撑多久的。
不过好消息是,似乎因为事情传播开来,又有十几位儒生自发的出现并加入了跟随的队伍,不时悄悄地用清风咒托一托老太太的胳膊,推一推老太太的腿。
走到辰时出头,他们终于来到了那条传说中的大宅胡同,到了这里,人群虽然聚集,却有一大半不再跟随,而是在胡同口停住了脚步往里眺望。
史母终于第一次短暂的休息了一下,可能有一盏茶的功夫,也可能是一炷香,没人催促她,大家都佩服这老母亲的坚持。
当史老太太再次举起白布向前时,人群里甚至响起了若有若无的掌声。
大宅胡同是个荒僻的地方,住户少的可怜,众人跟随在史老太太身后一路穿行,最终来到了污衙的驻地前。
黑色建筑群自带着压抑感,人群不自觉地变得安静,大家不敢再交谈,只有一道声音始终如一,史母对着那黑色的大门,再次恢复了活力。
她知道,她的儿子就在里面,自己如果大点声说不定儿子能听到。
污衙门前,两位守卫面无表情的看着人群和老迈的妇人,没有任何言语。
直到史母喊到第三遍,污衙的大门里终于传来了动静,大门被缓缓拉开,所有人都是心里一跳,如同看到了恶鬼张开巨嘴,露出满嘴獠牙。
但里面滑出的并不是一条腥湿的舌头,而是一个温文尔雅的黑袍中年人,他背着手笑着走了出来,看了看场面,于是抱拳对着四周行礼。
“皇都诸位,晨安。”
大家有些诧异,不知对方这是什么路数。
中年男人也不以为意,看着眼中藏剑,白发如雪的史母笑道:“敢问你聚众来污衙,是打算做何事的?”
史母看着对方,不论对方是讲理还是不讲理,她都不会退缩,因为二郎已经在污衙呆了一整天了,她不知道二郎还能坚持多久。
“我来伸冤!为我儿子!”史母大声的回答,“我儿子叫史凡仁!是位儒生。”
“哦!我知道,我知道他!我昨晚还见过他。。。”那中年男人笑了笑,可话就这么停下了,当真是让人恶心。
史母红着眼睛开口道:“你们冤枉了他!我家只有他和我两个人了,没什么可以失去的!如果你们不放了他,大不了我撞死在这石阶上!”
她不是在开玩笑,身后那群儒生也在此时掏出了笔,他们能做的和要做的就是这件事,给史凡仁陪命当然不合理,但如果史母撞死,如此惨烈之事一定会在儒生群体里掀起又一波浪潮。
而这且也算是帮到了史母,如果运气好,迫于舆论或许史凡仁能捡回一条命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