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殿前磅礴的长阶之下,墨粼握着染血的长刀,孤身而立。
他身后左右皆是倒地的叛军,而他也早已困在禁军的层层包围中。
等墨玖安赶到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
“成王败寇,孤认,但孤不后悔!”
墨粼握紧刀柄,嗓音沙哑却有力。
太子到底是国之重器,即使脸上沾染了灰尘与鲜血,也丝毫掩盖不了他通身的气质。
墨玖安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涌的情绪,冷声道:“现在投降,父皇不会杀你”
墨粼闻言竟低低笑了起来。
七月的天本该烈日灼灼,此刻却乌云密布,刮起一阵阴风,簌簌如鬼泣。
那个曾经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东宫太子,那个背靠百年门阀的皇后嫡子,此刻的笑声中却满是苍凉,自嘲,不甘,怨恨,还有多年如履薄冰的疲惫。
墨玖安明明很想除之而后快,可真当看见他这个样子,儿时与墨粼相处的记忆闪现眼前,令她心头竟生出一丝不忍。
难道生在帝王之苑就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罪?
难道手足相残,至亲成仇,便是天家血脉永远逃不脱的命?
墨玖安握剑的手微微发颤,眼底浮上一抹自嘲。
容北书说的对,她的确很容易心软。
但这是缺点吗?
墨玖安并不觉得。
重情从来都不是一个帝王的弱点。
恰恰因为这颗会痛会软的心,才让她懂得悲悯众生疾苦,明白人间冷暖。
正是这份情义,才会让她呕心沥血,为天下苍生争一个公平清朗的世道。
墨玖安不会改变自己。
她只是有些好奇,若此时被困的是她,她的这位兄长可会为她唏嘘?可会留她一命?
大抵,是不会的。
墨玖安扯了扯嘴角,咽下所有酸涩的情绪,再开口时,声音莫名轻了下来:“投降吧,兄长”
闻言,墨粼神情微微一僵,笑声渐渐平息。
在别人听来简简单单的兄长二字,对墨玖安和墨粼而言却蕴含了太多太多。
墨粼缓缓转头睨向墨玖安,那目光绝望又悲切,像一只被囚于绝地的孤鹤,高傲中带着决绝。
“你为什么...”,墨粼声音哑的厉害,他咽了咽唾沫,重新问:“你为什么,就不能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公主?”
他眼神逐渐变得偏执,仿佛是真的困惑,“你为什么非要和我争?你凭什么与我争!?”
“我凭什么不能争!?”
墨玖安毫不示软,厉声打断,眼中锋芒毕露,“就因我是女子吗?倘若我是皇子,兄长便认了?若我真的做个无欲无求的公主,兄长就安心当你的太子不谋反了?”
“是你逼我的!”,墨粼双目赤红,撕心裂肺:“是你一步步逼我到如此境地,我为了自保不得不反,我有何错!”
墨玖安静静地瞅着他理直气壮的模样,倏尔摇头轻笑。
是震惊于他竟能厚颜无耻地将他所有的错都归咎于她身上,也是可怜他到这个时候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失败。
“你方才还说我下南阳是沽名钓誉”,墨玖安直言拆穿他的伪装:“可若你真的不在意,又何必这么急着要杀我?不就是因我如今深得民心,你怕了,你慌了,所以你才会铤而走险,谋权篡位”
许是被她说中了痛处,墨粼直接忽略了她的话,继续嘶吼发泄:“在你出现之前,一切都很美好,是你,是你夺走了我的一切!我顾念兄妹之情,对你百般容忍,可你呢!?你杀了我母后!”
“是她该死!”
墨玖安的声音也跟着陡然拔高,不给他再开口的机会:“你说我抢走了你的一切,那我失去的一切又是因为什么!?”
她满目冷煞,主动走上台阶,每一步都踏得极重,“你知道烙铁烫在皮肉上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被反复试毒,灌药,每日每夜都遭受锥心刺骨之痛,却还要努力活下去需要多大勇气吗!?”
纵使已经知道她的过去,可从她嘴里听到这些,容北书还是会心疼到喘不上气。
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却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而下意识伸出的手也顿在半空中,还未触及她的背影,就默默被他收了回去。
因为他知道,这是她必须亲自了结的恩怨。
“你知道寒冬腊月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是什么感受吗?”,墨玖安说着说着,声音抑制不住地轻颤:“请问太子殿下,你受过苦吗?你从小锦衣玉食,有双亲陪伴着长大,有第一门阀舅舅撑腰,你无需做任何事,满朝文武都会争先恐后的巴结你,可我呢!?母亲被谢如意联合百官逼走还不够,谢如意勾结幽戮屠杀我母亲!我杀谢如意是天经地义!你有什么资格怪我!”
墨玖安眼中泪光与怒火交织,墨粼不禁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也曾真心将你视作兄长,就算与你隔着血海深仇,我也从未迁怒于你,是你,是你一次又一次派人杀我,是你亲手斩断了这最后一丝亲情!是你不忠不孝,是你罪不可恕,是你咎由自取!”
墨玖安的话字字如刀,剖开墨粼精心构筑的伪装,让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再也不能怪罪别人。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脚下踩到一具叛军的尸体,险些跌倒。
手中的刀“哐当”落地,墨粼茫然低头,看向自己染满鲜血的双手。
这双手曾经执笔批阅奏章,小时候,盛元帝手把手教他写的第一个字便是“仁”字。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身上的蟒袍。
这件储君的象征,早已被血污浸透,金线刺绣的蟒纹在血迹中扭曲变形,宛如一条垂死的虫。
就像此刻的他一样。
恍惚间,他缓缓转身,仰头望向那高耸入云的乾坤殿。
数百级石阶之上,殿门紧闭,仿佛在无声地谴责他的不忠。
是啊,他的确不忠不义。
那些自幼倒背如流的圣贤书,那些在太傅面前侃侃而谈的忠孝之道,那些他整日挂在嘴边的仁义道德,此刻全都化作了最尖锐的讽刺。
就像他这荒唐可笑的一生。
“父皇...”
墨粼不自觉喃喃出声,喉头滚动间尝到了一股血腥味。
那些吞噬他理智的野心,折磨了他一生的妒忌与不甘,都化作无尽的空虚,让他的思绪混乱,前路迷惘。
周围的禁军刀戟如林,寒光映在他惨白的脸上。
墨粼如梦初醒。
直到此刻他才真切地意识到,他败了。
败得彻彻底底。
不是败给墨玖安,而是败给自己内心那个扭曲的,丑陋的怪物。
曾几何时,他也会因谋害墨玖安而夜不能寐。
曾几何时,看到她受伤他也会愧疚难当,辗转难眠。
可那个尚存善念的墨粼,早就在权势的旋涡中被吞噬殆尽,只剩下一具被**腐蚀的空壳。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滑落,与脸上的血污混为一体。
他抬手想要擦去,却发现越擦越脏,就像他的心,早已污浊不堪。
他又笑了。
不同于方才,他这一次的笑声里,自嘲中竟透着几分解脱。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刀,眼神黯淡地望向墨玖安,“我求你一件事…放过阿月,和她腹中的孩子”
墨玖安鼻头发酸,沉默片刻才勉强忍住哽咽:“我答应你”
就在此时,高处的殿门轰然开启,盛元帝苍老的声音穿透寒风:“粼儿!”
这个称呼让墨粼心头一颤。
他缓缓转身,仰头望向那个曾经伟岸的身影,此时却需要德栩搀扶着才能站稳。
墨粼内心的愧疚更盛,几乎要将他活活撕碎。
眼眶发酸,墨粼的视线顿时模糊,几乎看不清远处父亲的容颜。
那些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无尽的悔意,将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扎得鲜血淋漓。
他明明落着泪,嘴角却缓缓勾起,那笑容纯净得不可思议。
仿佛时光倒流,他又变回了那个会在御花园里抓兔子,然后满心欢喜地举着战利品奔向父亲的孩童。
墨粼唇瓣轻启,声音轻到只有自己能听见:“儿臣…不孝”
言毕,寒光乍现。
“不!粼儿!!”
盛元帝撕心裂肺的呼喊与墨粼脖颈喷溅的鲜血同时迸发。
大鄿的太子,就这样陨落在了通往权力之巅的途中。
他终究没能踏上乾坤殿,而是就在这巍巍长阶之下,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维持住一国太子的傲骨。
仿佛要用这副姿态向世人证明,即便败亡,他仍是东宫储君,他会坦然赴死,坚决且悲壮。
当墨粼的身躯重重倒地的刹那,墨玖安只觉得呼吸困难。
她明明恨不能尽快除掉东宫太子取而代之,可此刻看着墨粼倒在血泊中的身影,她却愣愣地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复杂得令她困惑。
是解决掉障碍的轻松?还是赢得党争的快意?
都不是。
那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钝痛,像一把钝刀在慢慢切割她的心,痛感起初不显,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会逐渐变得清晰。
待她终于感到痛时,眼前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体。
那是曾陪她整蛊严厉的嬷嬷,带她爬上宫墙看星星,那个曾教她喝酒,被夫子惩罚时偷偷塞给她糖糕的太子哥哥。
血泊渐渐蔓延,墨玖安眼前泛起水雾。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记忆中糖糕的甜香与此刻刺鼻的血腥气交织在一起,让她喉头发紧,泪水终于决堤,如断了线的珍珠滚落。
墨玖安拖着沉重的步伐,踉跄着来到墨粼身侧,缓缓蹲下身,一只手撑着冰冷的地面,另一只手颤抖着攥住墨粼染血的宽袖。
那衣袖上精致的蟒纹已被鲜血浸透,触手一片黏腻。
就如同她此刻难以言喻的心绪。
“陛下!陛下!”
德栩惊恐的呼喊声骤然传来。
墨玖安猛地抬头,只见高处的盛元帝嘴角溢出鲜血,身形摇晃着向前栽倒。
“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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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玖安慌忙起身就要冲上去,却因腿脚发软险些被台阶绊倒。
就在她即将跌倒的瞬间,一只温暖有力的手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臂。
她匆匆瞥了一眼容北书,甚至来不及道谢就挣脱开来,跌跌撞撞地向乾坤殿奔去。
容北书紧随其后,先用银针护住盛元帝心脉要穴,再将盛元帝移送至养心殿治疗。
待盛元帝病情稍稳,墨玖安立即策马赶往东宫。
她答应过墨粼要护太子妃周全,可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却愈发强烈。
马鞭在她手中挥出残影,身后禁军的马蹄声已被她远远甩开。
还未等骏马停稳,她已飞身而下,踏入宫门。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视线触及满园倒地的护卫,墨玖安的脚步一顿,竟不敢再向前迈进一步。
等容长洲匆匆赶到时,见到的是她僵立在原地,面色惨白如纸。
“公主...”容长洲轻声唤了唤,声音里满是担忧。
墨玖安如梦初醒,机械地迈开步子,走向太子妃的寝宫。
朱红殿门大敞,太子妃躺在血泊中,一杆长枪贯穿她高耸的腹部,将母亲与未出世的孩子一同钉死在冰冷的地砖上。
现场死一般寂静。
墨玖安脑海嗡嗡作响。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喘息声渐渐变成了哽咽,又从哽咽变成了压抑的呜咽,直到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骤然爆发,划破这满园的死寂。
墨玖安再也支撑不住精疲力尽的身子,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无法宣泄的情绪除了化作凄厉的尖叫,还化作狠厉的拳头捶打坚硬的地面。
一下,两下,三下...
青石板上很快绽开斑驳血痕,她掌心外侧的肌肤也被划开一个个鲜血淋漓的伤口。
“公主!”
容长洲急忙蹲下身阻止她自伤,可她听不进去,他便只能用力扣住她双腕,强行将她转过身来。
“公主!你冷静一点!”
视线触及容长洲的脸,墨玖安嘶声质问:“谁干的?谁干的!?”
容长洲喉结滚了滚,他虽不知道答案,但他能猜到答案。
墨玖安也一样。
院子里并没有打斗的痕迹,但是满园护卫死法诡异。
这样的手段,只有一人能做到。
墨玖安眼中的悲痛渐渐凝结成滔天恨意。
她猛地挣开容长洲的束缚,起身时带起一阵腥风。
马蹄声再次响起时,她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冲向宫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