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粼唇角噙着森冷的笑意:“都到这般境地了,你还是不懂的服软”
墨玖安满不在意地转走目光,悠悠环视这处洞窟,“你挖的?”
“这是前朝末帝为逃生所凿的暗道,我不过是重新打通了而已”
“在父皇眼皮子底下挖暗道,我倒是小觑了太子殿下的胆量”
“若是以往自然不敢,可如今父皇的身体每况愈下,哪还有余力管我?”
墨玖安眉心一皱,盯着他质问:“你怎么知道?”
墨粼冷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拂了拂宽袖,“若我不知道,又何敢在此设伏?你可是父皇最宠爱的孩子啊”
墨粼的最后一句,咬牙切齿中带着讽刺意味。
“等你死了,我自会请父皇颐养天年,做个清闲的太上皇”
自古以来,能逼帝王退位者,要么就是已经大权在握,要么就是帝王已无力理政。
如今的朝局,外戚谢氏覆灭,朝中大权仍牢牢握在盛元帝手中。
所以太子的这一句无异于痴人说梦。
除非......
墨玖安心头一震,声音陡然拔高:“你想做什么!?”
“按道理你不该如此迟钝才对,你不是刚从养心殿出来么?”
摇曳的火光在墨粼眼底投下晦暗不明的阴影,墨玖安探不清其中那股复杂的波澜,像是他对自己的自嘲,又或者是对他自己的恨恶。
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让墨玖安意识到不对。
“是你做的?”,再次开口时,墨玖安方才还淡定从容的声音不可抑制地轻颤。
“我没有选择!”,墨粼突然拂袖厉喝,眼中的愧疚尽数化作对墨玖安滔天的恨意:“是你逼我的,是父皇逼我的!”
他的嘶吼声在偌大的洞窟里回响,随后气氛便陷入了片刻的死寂。
墨玖安强压下翻涌的杀意,尽量不露痕迹地问:“你下的是什么毒?”
墨粼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墨玖安在套话,强烈的愧疚感更是叫他忍不住瞥开视线,躲避墨玖安吃人的目光。
“不过是让父皇神智不清的药罢了,往后,父皇便会如稚子般无忧无虑,再不必为朝政烦忧”
短短几句,墨玖安已心下了然。
这段时间,盛元帝因心蛭之毒而闭门不出,太子却误以为是自己下的毒药起了作用。
殊不知,心蛭是绝大多数毒药的克星,所谓影响人心智的毒药早就已经被心蛭吞噬干净。
盛元帝的两个儿子先后给他下毒,一个想直接要了他的命,一个又想他变成疯子。
墨玖安不敢想象,如果盛元帝知道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对他痛下杀手,该是何等痛彻心扉?
思及此,墨玖安浑身血液几乎沸腾。
安静的洞窟里,她的手关节传出细微的咔嚓声,她的指尖在剑柄上缓缓收紧,眸中杀意如有实质。
墨粼见状,闭上眼叹了口气:“父皇我自会妥善照料”
随即,他袖袍一挥,淡淡开口:“送公主上路”
墨粼话音刚落,数百名死士霎时冲向了墨玖安。
之后,便是杀手与杀手之间的较量了。
杀人最重要的不是花里胡哨的招式,而是如何用最短的时间让对方毙命。
作为幽戮曾经最顶级的杀手之一,墨玖安比眼前这群黑衣人更懂得怎么杀人。
剑锋所过之处,那群黑影一个接一个倒下。
而待她终于停步时,她身后已然铺就一条血路。
数百名杀手被杀的只剩不到一百,他们持刀围堵,却随着她前进的脚步节节后退。
墨粼见势不妙,拨开人群跃出。
腰间长刀出鞘,寒芒乍现,他身形如魅,朝墨玖安凌空劈下!
刀光剑影间,兄妹二人身影交错。
墨粼刀法凌厉如风,武功倒是比这群死士厉害不少。
数十招后,“铿锵”一声锐响,两柄利刃对撞,火星迸溅间,彼此都能看清对方眼中翻涌的情绪。
“这些年来,你仗着父皇的宠爱恣意妄为”,墨粼咬牙发力,刀锋又逼近寸许,“今日,你我公平对决”
墨玖安余光扫过他身后的死士,嗤笑道:“带着上百死士的'公平'?皇兄就这么怕我?”
墨玖安的话精准刺痛了墨粼。
他暴喝一声,猛然发力震开墨玖安,刀势愈发狠辣。
愤怒容易让人露出破绽。
墨玖安成功惹怒他之后,抓住他的破绽逐渐居于上风。
又过数十招后,墨玖安使出浑身力气,同时巧妙借力打力,仅一剑就将墨粼震退数丈远。
墨粼脚尖划过冰冷的地面,被那些死士稳稳接住,才得以稳住身形。
虎口渗血,他的佩刀还因墨玖安方才的剑势而发出微弱的颤鸣。
“短短几日的军营历练,你倒是精进了不少”墨粼甩了甩发麻的手腕。
墨玖安随手擦掉嘴角的血迹,淡淡道:“本宫向来好学”
墨粼似是被她的回答逗笑了,毫不掩饰眼底的轻蔑:“墨玖安,你奔走于各路军营,培养寒门,为了得到文武百官的认可无所不用其极,可你总是忘记,你只是一个女人”
最后一句,成功让墨玖安的怒气更盛。
墨粼对此颇感满意,继续戳她痛处:“若你是皇子,我还要费心招揽你的党羽,让他们心甘情愿臣服于我,可你不过是一个公主,你一死,他们自会跪着来求孤收留,你可知为何?”
墨粼刻意停顿一息,盯着她阴沉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因为你是女人”
“他们如今惧怕你,可等你死了呢?他们却会庆幸自己不必再向一个妇道人家屈膝!”
他边说边踱步,居高临下的教育她:“我自十三岁就帮父皇处理政务,比你更了解百官虚伪的面目,可你呢?沉浸在所谓远大抱负的幻想中,你懂个屁的治国要义!你甚至不知道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是什么!”
墨粼霍然转身,广袖翻飞间慷慨陈词:“得民心者得天下?哈哈哈哈,民心是什么?是你在南阳救下的那些贱民吗?他们能为你做什么?你大费周章地下南疆沽名钓誉,换得一群蝼蚁的拥戴,可笑之极!那些愚民能记你几时?来年若逢灾祸,那些歌颂你的人恰恰就是谩骂责备你的人!”
“若惧民怨,便更应该克己勤政!”墨玖安难以置信地打断太子这番无耻言论。
她染血的指尖微微发颤,却字字铿锵有力:“还有,他们并非生来卑贱!你今日的锦衣玉食,哪一样不是民脂民膏?为君者理当解百姓饥寒,平其冤屈,而你连这都做不到,非不能,实不为也!你所仰仗的'民心',不就是你背后的士族子弟,官僚豪绅吗?可他们恰似饕餮,永不知足!他们要名,要财,要权,不仅是把控朝政,左右皇帝的政权,更是鱼肉百姓,贪赃妄法的特权!”
墨玖安突然呼吸有些不畅,兀自缓了缓,声音比方才略轻,却同样坚定刚毅:“这般贪得无厌的'民心',本宫,不稀罕”
她果断攥住左臂衣袖猛地一扯,上等丝绸撕裂的脆响中,一截亮红绸缎落于她掌心。
她用这条丝绸,将染血的右手与剑柄紧紧缠绕,最后用牙齿配合着狠狠打了个死结。
鲜血与那截丝绸完全融为一体,竟生出一股诡异的美。
“道不同无需废话”,玄铁铸造的长剑在地上划出一道火星,却不及她此刻的声音令人胆颤:“今日,我有一个比你更想杀的人,滚开”
墨玖安的语气不容拒绝。
可墨粼也注定不会退让。
因为他今日的行为已经是背水一战,破釜沉舟。
他暗中联络了所有愿意与他共谋大事的将领,就在他将墨玖安诱入地宫之时,他的亲信已经率兵杀入皇城,以“清君侧”之名血洗宫门。
虽不知地面战况如何,但墨粼笃定,只要他提着墨玖安的首级去见盛元帝,定能让盛元帝急怒攻心彻底病倒。
墨粼所下的毒药也会完全发挥出作用,届时盛元帝变得痴傻,而他墨粼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
登基之前,他会先杀了墨翊,墨翊的母亲白贵妃,以及白贵妃的父亲左相白卓远。
之后,他就会把盛元帝尊为太上皇,用那损人心智的毒药慢慢养着。
以上,就是墨粼所有的计划,也是他谋逆之后的必要步骤。
墨玖安能猜到这一切。
她也能猜到此刻宫中必有变故,但她毫不担忧。
且不说盛元帝身边有蒙挚,柏崇,乌靖萧等人护驾,单是盛元帝亲手培养的百骑精锐,就足以让叛军在乾坤殿前的千级石阶上血流成河。
所以现在的墨玖安即使被困地宫,依旧无后顾之忧,她就能彻底放开手脚,慢慢杀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
玄铁剑锋芒所向,无人能挡。
纵使身上添了数十道伤口,她前进的步伐却未曾迟疑半分。
等杀到只剩下十余名死士时,墨玖安终于消停下来,唯有呼吸略微急促,可那眉宇间丝毫不见虚弱或疲惫之态。
很明显,她已经杀红了眼。
墨粼面容扭曲,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仿佛下一刻就想扑过去咬死她。
他早该知道,他的这个妹妹没那么容易死。
墨粼艰难地闭上眼,额角青筋暴起,深呼了口气,再睁眼时,他竟二话不说直接转身就走,甚至脚下借力轻功而起,身形如离弦之箭直奔远处的出口。
墨玖安愣了一下,可很快反应过来就要追击,余光却忽然瞥到一名死士从怀中掏出了什么。
她定睛一看,竟是一捆火药。
墨玖安心跳漏了一拍,脚步猛然顿住,直到这一刻,她脸上才展现出惊恐的表情。
在这密闭地宫引燃火药,所有人都将被埋在这里。
墨粼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所以他会立即逃离这里,留那群死士与墨玖安同归于尽。
仅剩的那十余名死士用肉身组成一面围墙,将墨玖安完全堵在里面。
而其中一名死士一手持火药,一手举火把,等远处射来刺眼的光芒,他毫不犹豫地将火苗凑近引线。
墨玖安不假思索,第一时间掷出长剑,可就在即将砍下对方手臂之时,却被其他死士挥刀拦下。
玄铁剑在空中急旋如轮,寒光划出数道弧线,最终深深插入石壁,剑身震颤发出的嗡鸣声恍若阎王索命的低语。
仿若时间停滞,墨玖安浑身血液在这一刻凝固。
濒死的恐惧让她浑身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火把距离引线越来越近。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熟悉而微弱的破空声转瞬间掠过她耳畔,未眨眼的功夫,三枚银针精准刺入那死士手臂要穴,火药应声落地。
下一瞬,箭雨倾泻,不仅射飞火把,更将剩余死士尽数钉死在石壁上。
墨玖安尚未回神,怔怔转身。
直到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紧绷的神经一松,墨玖安的嘴角下意识地勾起。
她动了动唇,刚要问话,就被疾步奔来的容北书紧紧拥入怀中。
差点失去她的恐惧又一次侵蚀理智,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发颤,将她死死禁锢在怀中,仿佛要揉进骨血里才肯罢休。
墨玖安后知后觉地拍抚他的背,指尖触到他被冷汗浸透的官袍时,她心中一痛,更用力地回抱住他。
那捆火药也已被禁军第一时间浇湿带出洞窟,而那些火把也被拿的有多远就多远。
一部分禁军留在洞窟查看死士,另一部分则朝太子墨粼离开的方向追去。
而在这混乱之中,唯有二人相拥的身影显得格外静谧,在石壁上投下缱绻交织的剪影……
时光在黑暗中静静流淌,直到颈侧那股灼热的吐息渐渐平复,墨玖安才轻轻挣脱了他的怀抱。
“你们是如何进来的?”
墨玖安的问题,容北书却恍若未闻。
他的目光定格在她染血的衣袍上,那些破碎的布料下隐约可见的狰狞伤口,令他眼底霎时翻涌起惊涛骇浪。
墨玖安精准发觉他的情绪,急忙安抚:“不过只是皮外伤”,却将那只流血的手臂偷偷藏到了身后。
幸好今日穿的是红衣,若真让他瞧见她身上真实的伤势,怕是再也哄不好了。
墨玖安如此想着,又重复了方才的问话。
“是十方”
容北书答得极简。
十方是钦天监年纪最小的星官,自从被墨玖安调出来就一直生活在书院里。
数月前南阳恐有水患的预警,也正是十方观星象所得。
方才墨玖安掉入陷阱时,幸亏十方及时赶到,破解太子的机关,她才得以获救。
墨玖安了然地点了点头,“该去追墨粼了”
说罢,她拔出了插在石壁上的佩剑,径直走向墨粼逃离的出口。
容北书默默跟上,直到上了地面才彻底看清墨玖安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
他本想说些什么。
可最终,他宁愿心疼和担忧啃噬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未曾说过一个字。
因为他知道,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更清楚,她现在需要的不是他的关心与诊治,而是他与她并肩作战,在她身侧保护和协助。
他也曾向自己发过誓,她要的,他都会满足。
容北书强压下心口的沉闷,握紧腰间刀柄,紧随她的步伐前往乾坤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