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蟠龙金柱映着晨光,泛出冷冽的威严。
容北书随墨玖安踏入殿门,熟悉的药苦味悄然萦绕,比昨日更浓。
盛元帝端坐于御榻之上,腰脊如松,仍是一派帝王威仪。
他手中朱笔未停,奏折上的批阅字迹依旧凌厉,可细看之下,笔锋已不似从前沉稳。
盛元帝眉宇间的锐气仍在,面容却略显苍白,如同金漆剥落的神像,威严尚存,却已掩不住岁月侵蚀的痕迹。
容北书静静望着,心头微沉。
“儿臣给父皇请安”
听到墨玖安的声音,容北书骤然回过神,跟着她一起跪拜,随后便安静地立于台下,只作一个沉默的旁观者,等待他们父女叙旧。
自谢衍死后,墨玖安便被盛元帝接连外派,辗转各地军务,直至今日才得以归京,真正有机会坐在盛元帝身边,与他好好说上几句话。
“父皇近日可有好好用膳?儿臣在军中时,总怕您案牍劳形,又忘了时辰”
她眉眼间盈着乖巧的笑意,语气轻快却藏着一丝嗔怪。
盛元帝目光温和地打量她,“朕很好,倒是你,又瘦了,近日是不是没好好休息?朕是该给你放几日假了”
墨玖安轻哼一声,眸中笑意未减,却故意板起脸来:“父皇还说儿臣,您自己不也宵衣旰食,日理万机?奏折堆得比御案还高,朱笔都磨秃了几支,却还总嫌时辰不够用”
“是啊...这世间的光阴,原就不够用...”
盛元帝嘴角的笑意忽然淡了。
他垂眸望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朱笔上斑驳的痕迹,声音轻得仿佛一声叹息,让墨玖安听得心头一颤。
在她眼里,盛元帝向来都是雷厉风行之人,何时会用这般近乎认命的语气说话?
墨玖安的目光紧紧锁住盛元帝的面容,在他垂下的眼底瞧见了说不尽的怅惘。
墨玖安瞬间意识到不对,一把攥住了盛元帝的手。
掌心的触感冰凉,甚至隐隐透着一丝不似活人的寒意。
墨玖安唇角的笑意蓦地僵住,眼底的光渐渐凝滞。
那股寒意顺着她的指尖直窜心头,冻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发颤。
她敏锐地察觉到父亲的指节也变得瘦削,甚至能触到骨节分明的轮廓。
她的笑容随之一点点消散,明亮的眼睛里浮上一层薄雾般的担忧,而后,那担忧迅速凝结成了恐惧。
慌乱中,她将三指搭上盛元帝的脉门。
盛元帝眉心微挑,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却依旧含笑望着她,“朕的女儿出去数月,竟然学会诊脉了?”
他语气温和,甚至带着几分赞许。
墨玖安却没有应声,注意力全放在指尖那微弱如游丝的脉搏,每一下的脉动都化作一把钝刀狠狠剜进她心口。
墨玖安浑身僵住,眼眶骤然发酸,视线模糊一片。
她缓缓抬眸,却对上盛元帝依旧平静的目光。
父亲的唇角仍挂着浅笑,甚至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可这样的安慰,反而让她的心脏更加绞痛。
她猛地转头看向容北书。
而容北书对上她目光的瞬间,心头狠狠一颤。
她湿润的眼里盛满了无措,不安,和无声的求助。
仿佛她是即将沉沦深海的人,死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而他容北书,是她唯一能信任的浮木。
容北书喉间发紧,默默上前,向盛元帝深深作揖过后,指尖轻轻搭上那截苍白的手腕。
触及帝王脉象的那一刹,容北书眸光一凛,他凝神细诊,可越诊越是心惊。
盛元帝的五脏六腑皆现衰竭之象,气血枯竭,油尽灯枯,是大限将至的脉象。
容北书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在今早之前,容北书心中还残留着一丝希望,希望盛元帝的情况没那么严重,希望自己对得起神医之名,希望自己真的能扭转局势,完全治愈盛元帝。
更何况,他在前往南阳之前就为盛元帝诊过脉。
那时的盛元帝分明还是康健之躯。
这才不过短短几个月,一个人的身体怎会突然急转直下?
除了中毒之外,容北书想不到其他原因。
他留下五毒克,再三嘱咐德栩公公格外注意盛元帝入口的东西,他甚至还亲自提醒过盛元帝万分小心。
可最后,竟然还是没能躲开这样的结局。
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住,疼得他眼眶发热。
不因其他,只因心疼墨玖安。
他不敢想象,当得知盛元帝命不久矣时,她该承受怎样的剜心之痛。
他几乎是本能地抬眸望向墨玖安。
她的脸上血色尽褪,连唇瓣都泛着青白。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此刻盈满破碎的水光,正死死盯着他,带着近乎绝望的哀求,无声地乞求他否定这个残酷的事实。
只可惜,容北书不能。
胸口一阵剧痛,对她的心疼化作一滴热泪划过脸颊,一路灼烧他心尖,同时给予她那个惨痛的答案。
墨玖安踉跄着后退两步,嘴唇开合却说不出一个字,朝容北书摇了摇头,做最后的挣扎。
这不是真的。
不可能。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揪住衣襟,指节因太过用力而泛白,整个人仿若一尊即将碎裂的琉璃。
见到她这个样子,容北书痛苦地低下头,缓缓跪伏于地,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臣...无能...”
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他的声音嘶哑而颤抖。
盛元帝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依旧温和:“玖安总夸你是神医,看来神医也束手无策,不怪你,是朕自己不小心,你留下的那些保命的药丸,已经帮朕挡住了很多危险”
容北书抬头,小心翼翼地求证:“陛下是否被什么东西咬过?”
盛元帝闻言眉头微挑,惊讶中多出几分欣赏。
他没想到容北书仅凭脉象就能猜到源头。
沉默片刻后,他慢慢掀开宽大的衣袖,露出手臂内侧一个不起眼的伤口。
那是一个极小的咬痕,周围肌肤泛着淡淡的墨蓝色。
墨玖安瞳孔骤缩,这个痕迹她再熟悉不过。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曾经,容北书为了给陆川报仇二次闯入毒雾林,随后单枪匹马端了幽戮一处老巢。
而当墨玖安找到他时,发现他后脖颈就带着这样的咬痕。
她记得当时苏木惊慌失措地打翻了药篮,记得苏木连夜为容北书逼毒时那凝重的表情。
更记得苏木说过的话,心蛭会寄生在人的肺部,寄生的时间超过七日就会毒入五脏六腑,不出半年便会脏器衰竭而亡,神仙难救...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墨玖安急促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她僵立在原地,明明是三伏天,却觉得浑身发冷,耳边嗡嗡作响。
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晃动,父亲苍白的面容在视线中忽远忽近。
“公主”
“玖安”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墨玖安只觉得双膝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就在她即将跪倒的瞬间,一左一右两只手同时稳稳扶住了她。
右边是容北书温暖有力的手掌,左是盛元帝冰凉却坚定的扶持。
可墨玖安还是任由自己缓缓跪了下去。
她失神地垂下头,额头无力地抵在盛元帝的膝盖上,“心蛭......是心蛭......”
墨玖安破碎的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容北书却听得真切。
恍惚中,他想起自己第二次从毒雾林出来时,后颈处那股转瞬即逝的刺痛。
当时他随手捏碎那只毒虫,指腹留下的墨蓝色痕迹与此刻帝王手臂上的印记如出一辙。
当时,容北书第一时间给自己诊断,并未发现中毒迹象,他便继续赶路,为陆川报仇。
那时的容北书在苏木手底下又学了不少东西,在那样的前提下,他仍未能第一时间察觉体内的异样。
那么从未得到过苏木真传的姜太医,和其余从未下过南疆的御医们,他们又如何能第一时间发觉叮咬盛元帝的是一只毒虫,又何来尽快为盛元帝解毒呢?
待毒性显现时,七日之期早过,剧毒也随血脉游走全身,蚕食五脏六腑。
养心殿内,墨玖安一声声压抑的抽泣,听得人肝肠寸断。
盛元帝的手轻轻抚过墨玖安的发顶,动作格外温柔。
一直以来平静淡然的面具再也维持不住,在见到女儿蜷缩在自己脚边痛哭时,一国之君也终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盛元帝再抬眸时,眼底沉淀着千言万语,却只是对容北书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容北书俯身叩首,出去之前最后望了一眼墨玖安。
他知道,脏器衰竭这个过程非人力可逆。
如今他能做的,唯有以珍稀药材延续盛元帝的寿命,减轻盛元帝的痛楚,可这于墨玖安而言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折磨呢?
眼睁睁看着昔日威风凛凛的帝王,那个对她万分宠爱的父亲,她唯一的亲人,在那把龙椅上一点点地枯萎,如残烛渐渐黯淡。
容北书知道,这对墨玖安而言不亚于钝刀割肉之刑,而他也会因此心如刀绞。
容北书在养心殿外等了许久。
殿门终于开启时,他急忙迎上前,却在触及墨玖安眼神的瞬间,脚步猛地顿住。
那双桃花眼,此时猩红含煞,仿若淬了毒的冰刃。
她沉默地从殿前侍卫手中接过自己的佩剑,一语不发地走向宫外。
容北书快步跟上,轻声问道:“公主想做什么?”
墨玖安步履未停,哭到沙哑的声音裹挟着令人胆颤的冷厉:“心蛭出自南疆毒雾林,能活着带出毒虫的,除了苏木和你之外,只有幽戮的几个毒道圣手”
墨玖安无需再说下去。
因为容北书早在看到盛元帝手臂上的伤口时,就已经猜到这一切背后就是三皇子墨翊。
这偌大京都,能驱使幽戮余孽,以毒虫谋害柏屠,再害盛元帝的,唯有墨翊一人。
幽戮首领璇幽曾归顺过墨翊。
而幽戮覆灭后,残存的幽戮杀手定仍藏在墨翊的羽翼之下,替他铲除异己。
墨玖安的步伐越来越快,衣袂翻飞间透着决绝的杀意。
她今早满心欢喜地进宫,在进宫前还特地沐浴更衣,穿了那件最衬气色的红衣。
那件朱红凤袍在日光下流转着暗金纹路,像淬了火的晚霞披在身上,耀眼夺目。
可是此刻,这抹朱红在宫道上翻飞,却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和病态。
容北书知道,此刻支撑她的,是焚心蚀骨的怒焰。
他的目光落在她握着剑柄的手上,长剑在她手中微微颤抖。
盛元帝命不久矣的真相让她摇摇欲坠,而连日的奔波也让她早已疲惫。
容北书担心她悲怒交加,急火攻心伤了心脉,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严肃道:“公主,杀他需从长计议,况且你现在的身子...”
话未说完,墨玖安猛地抽回手,连一个眼神都未施舍,径直向前走去。
“公主!”
容北书急唤一声,正要追上,忽觉耳畔风声骤紧。
他瞳孔一缩,瞬间闪身挡在了墨玖安面前。
“锵!”
寒光乍现,容北书的刀锋与突袭而来的利刃相撞,火花四溅。
两侧宏伟的宫墙之上,数十名黑影俯冲而下,刀光剑影顷刻间将二人包围。
墨玖安和容北书与刺客战作一团,禁军闻声赶来,正欲合围刺客。
倏尔“轰!”的一声,那一袭亮眼的身影毫无预兆地消失在众人眼前。
容北书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墨玖安脚下的那块青石砖竟诡异地翻转,在她掉下去后严丝合缝地闭合,仿佛从未开启过。
“公主!!!”
容北书疯了一般扑过去,指甲抠进石缝,可任他如何用力,地面纹丝不动。
暗道内,墨玖安在坠落的瞬间凌空翻身,稳稳落地。
四周漆黑如墨,唯有远处一点火光微微摇曳,在潮湿的墙壁上投下诡谲的影子。
她眸光锐利,握紧剑柄,无声地顺着暗道前行。
墨玖安时刻留意身边的动静,而黑暗中,唯有她的呼吸声与滴水声交织。
不知走了多久,狭窄的甬道忽然豁然开朗,眼前竟是一座庞大的地下洞府,而洞府中央,太子墨粼负手而立,身后数百名黑衣人如鬼魅般静默排开。
墨玖安脚步缓缓停住。
见到这样的情景,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更没有墨粼所希望看到的惊恐与无措。
而是一如既往地倨傲冰冷,淡淡地吐出一句:“我有急事,滚开”